第99章 無情的女人
雪終是停了,天邊有點點的星辰,燦爛耀眼,皇宮裏到處都是白皚皚一片,如此靜謐的夜晚,該是多麽的美好。
隻是莊嚴的龍行宮裏卻是人影閃爍,徹底地打破雪後初晴之夜的安寧,太醫,宮婢、內侍進進出出,神色慌忙。
寢殿之外,丹階上還是厚厚地一層雪,雪中一條纖影被寒冷的夜風吹拂著,白裘下的紅衣格外晃眼,帝後的尊貴就是那這般直直站立的身姿,沒有動一分,優雅高貴美麗,忽而苑中一陣撲簌簌地聲音響起,是那枝頭的厚雪落下的聲音,同時頭上的冠子瓔珞被風帶起,敲出聲聲清脆。
各樣的聲音奏出一首美麗的曲子,一切本是美好的,隻是到了這龍行宮顯得有些淒涼。
她就這樣站著,一分沒動,足足三個時辰了。
鵝子臉上沒有悲,沒有喜,隻有淡淡的一層冰霜,站了久了,幾乎是被這冰雪同化。
偶爾那雙清澈的眸子微微一眨,有意無意地掃一眼寢室之中,人影晃動依然,她好看的秀眉不自覺地蹙緊一分。
小梨和傲玉站在角落裏,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卻是不知所措。
“傲玉姐,你去勸勸娘娘吧,這般站著,怕是要生出病來了。”小梨扯了扯傲玉的衣角示意道。
“太醫苑的何太醫還有阿達木神醫,他們都是進去好久了,如此肯定情況不太理想,如此去勸娘娘,怕她也不會理我們的。”傲玉還是依如既往地穩重,分析著當下的情況。
“這該如何是好?”小梨急急地跺了跺腳,“如此耗下去,怕是娘娘的身子也撐不住了。”
“是啊。”傲玉點頭,滿麵無奈。
“兩位姐姐,這個任務交給赤怒好了。”恰時,背後響起一個未脫稚氣的聲音,不待傲玉和小梨回頭,他已先一步到跟前,還是一襲紫服,一臉的笑意,好像他師父在裏麵搶救的不過是個普通人一般。
“喂,赤怒,你有沒有良心,皇上都快——你還——”小梨揮了揮拳頭,真要捧他。
“放心,放心,我師父說過的,皇上還要跟我的皇後娘娘白頭到老的,現在不會死的。”赤怒拍拍胸口,那真叫胸有成竹。
“死什麽死,胡亂說。”小梨瞪了一眼赤怒,又小心地瞄了一眼易川夏,生氣她會聽到。
“好了,不要爭執這個了。”說來最穩重的依然是傲玉,她知道此時此刻什麽最重要。龍行宮裏麵,她們是插壞上手了,但這外麵不能叫娘娘老這麽站著,不然皇上醒了,娘娘可就倒下了,“赤怒,你快想辦法勸勸娘娘,叫她回殿裏去暖暖身子,這般下來,定是凍壞了的。”
“好,包在我赤怒身上。”又是一拍胸脯,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蹭蹭蹭地下了台階。
“皇後娘娘——”赤怒首先是扯著嗓子喚了易川夏一聲。
終於靜止的畫圖有了些許的反應,易川夏緩緩地轉過身來,在看到赤怒的那一刻,一直平靜的臉頰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雖很淺,但也很美很美的。
“原來皇後娘娘變成雪人也這麽漂亮。”赤怒一邊說著一邊上前,抬起手來幫易川夏輕輕拭去了臉上的冰霜。
的確是好涼,涼得赤怒就差點沒叫出來。
“死赤怒,竟知道占娘娘便宜。”小梨遠遠地一聲嘀咕。
“先別急。”傲玉安慰著小梨。
“你這小嘴總是這麽甜。”在易川夏的臉上是看不到悲哀的,她一如既往地平靜,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好像那寢殿裏躺著的也不是快要死的人,“是傲玉和小梨叫你過來的吧。”
同時抬眸睨了一眼不遠處的傲玉和小梨,其實老早就知道她們在嘀咕。
“皇後娘娘就是聰明。”赤怒使勁點了點頭,稚嫩的臉上總是掛著純純的笑容,很是美好,“皇後娘娘是不是很擔心皇上?”
“是。”易川夏沒有隱瞞赤怒,回答地也很幹脆,“不過本宮覺得,他不會這麽輕易死掉的。”
“為什麽?”赤怒微驚,竟是想不到易川夏內心是如此強大的。
“因為他東月的皇帝,他是風懷軒,我信他,他不會死!”易川夏一邊說一邊深徹地瞄了一眼寢殿的宮窗下映下的條條倒影。
是啊,他是雄心壯誌的一代帝王,他怎麽可以隨便死去!不會,絕不會的。
“赤怒還以為要安慰娘娘,沒想到是娘娘安慰起赤怒來。”赤怒一陣搖頭,自歎不如這位皇後娘娘內心的強大。
“那倒不是。”易川夏輕輕搖頭,嘴角依然是淡淡地笑,“若他真有三長兩短,怕我這裏也會痛。很痛。”
捂住左胸,其實他的血滴到她的額頭的時候,她就是這種感覺,她深刻地記得他最後一眼,那種無怨無悔叫她這一輩子也忘記不了。
從後背一箭穿心,從梅園到皇宮的一路顛簸,她一直握著他的手,她知道他能感覺到。
他的意念堅強無比,他怎麽會死!
“風懷軒,你若敢死,我便帶著北暮軍隊踏平東月!”在馬車上,她附在他耳邊說過的一句話。
所以他不會死的,不會。
“那就是心痛!”赤怒歪著頭,眼神很真誠,“心痛就對了,師父說過,有情有愛才會心痛,無情無愛痛都懶得痛了。原來皇後娘娘對皇上是有情的。”搔搔小腦袋,又是笑了。
“你這個小鬼頭,倒是人小鬼大。”易川夏輕輕拍了一下赤怒的腦袋,與他說話似乎心情真能好很多。
在赤怒的身上有孩童的純真,不染雜質,讓人舒暢。
“我可不小了,師父說再過兩年,赤怒就可以娶媳婦兒了。”赤怒摸著腦袋很是不服氣的樣子。
“嗬嗬——”易川夏的這一聲笑終是叫傲玉和小梨放寬了心,但赤怒最清楚,看得也最真,燦爛美麗的笑容背後卻是有淚,淚光閃閃,始終堅強隱忍著沒有落下,最後平靜把所有都代替。
約摸都過了子時,宮婢和內侍一批批都退下了,最後連何太醫也帶著幾個小太醫退出了龍行宮。
易川夏沒有上前追問情況,她要等阿達木給她最後的答案。
“皇後娘娘——”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這雪夜的無比寧靜,阿達木的聲音比先前愈是滄桑了許多。
待到易川夏回頭時,清澈的眸微微一睜,而身邊的赤怒竟是大叫一聲。
“師父——”那個老人仿佛瞬間老了十歲,原本紅潤的臉色此刻竟是一片蒼白。
“阿達木神醫——”易川夏跟上赤怒的腳步,先前進龍行宮時那個精神飽滿的老人已在不在,此時是蒼老、疲憊,雙眼充血。
“皇後娘娘,老朽無礙,隻需要休養幾日便好些了。”阿達木竟還是那樣的超脫,擺了擺手,“估摸明早皇上就該醒了,娘娘還是早些回宮歇息,不要著了涼。”
“川夏在此謝過神醫。”
她知道,阿達木為了救他,定是用上了畢生所學。若非有他在,怕那個叱吒風雲的男人早就進了閻王殿。
謝,當然要謝。
那一刻壓在她心頭的痛感終於有了落定,低身拜下,給阿達木行了一禮。
“皇後娘娘莫要如此,這般可是折煞老朽了。”阿達木連忙攙了易川夏起身來,蒼老的臉上始終是安慰的笑。
“皇上若非為了救川夏,也不會受傷,神醫更不會如此耗費心神。”也許世間講究的就是因果循環。
阿達木得了風氏之恩,必竭力報之,沒想到竭力到這個程度。
“這就是緣,是皇上跟皇後的緣,也是劫。日後二位要好好把握,老朽就做到這裏。”阿達木躬了躬身子,抿唇一笑,好似完成了一件大心願似的,輕輕吐了吐氣,牽了赤怒的手飄搖著下了台階。
赤怒回頭,招手跟易川夏招手,似是調皮,在說夜寢道別。
沒想到這回是真的道別。
第二天,宮裏就傳來消息,說是阿達木寫了請辭書,因年老體弱想回深山休養,懇請聖上恩準。
初醒的風懷軒竟也答應下來。
從此,東月的皇宮就少了這一老一少。
原來阿達木所說的,他就做到這裏,竟是這個意思,功成身退了麽?也許是吧。
這對老少本就是奇人,來匆匆,去也匆匆,不著一絲的痕跡。
這一夜,易川夏並未眠。
回到鳳來宮的時候,已經快醜時了,雖然傲玉和小梨給她鋪了床,也暖了爐子,但她就坐在床沿上,一直到天明。
許多年前再憶起這一刻,覺得這是最冷的一個冬天。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龍行宮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風懷軒已經醒了,不待易川夏起身看望,又一個消息傳來,說是阿達木和赤怒師徒已經離宮。
傲玉和小梨捧了藥方回來,說是阿達木特意留給她的,當初劍傷在腹處,她今後未能孕育子嗣,苦藥是喝了不多。即使有所好轉,阿達木也未給肯定的話兒,其實意思她明白,即使是放空了心思,按時吃藥,大約能痊愈的機會也不大。藥喝或者不喝都無所謂。藥方隨意地入在角落也不想理會,難得阿達木臨走前還記掛著她的這毛病。
“賢妃和淑妃都過去看望皇上了,娘娘怎麽還不動身?”聽到傲玉和小梨的秉報之後,易川夏報著暖爐子在懷,一直靜靜地盯著窗外的白雪,不動身也不說話,這下可是急著她的兩丫頭了。
“既然有人看望他,本宮就不必先去了。”易川夏的回答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波瀾。
遙望窗外,目光拉向很遠的地方。
他可是好些呢?
“娘娘——”小梨一著急,就習慣性地跺著小腳,“娘娘怎麽可以這樣,皇上可能為了娘娘才——”話到一半,可能覺得此般會冒犯了主上,她趕緊地捂住小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頻頻給傲玉示意求救。
“娘娘難道不想去看看皇上嗎?”傲玉此時也猜不透易川夏的心思了,明明昨天為了皇上一宿沒睡,其實她也是一宿沒睡,就守在門外的。
“沒說不想。”易川夏輕輕搖頭,“既然賢、淑二妃都在,定有人照顧他,我也不用擔心。你們先下去吧,本宮有些乏了,想先歇會兒。”
帝王就是如此,他一揮手,便就會有很多女人簇擁到他麵前來。
傲玉和小梨大約也猜不透主子心眼裏到底想些什麽,隻好幹瞪眼一番,相繼退下。
得到他安好的消息,易川夏心頭的石頭終是落下。
是的,她是想好好地盡妻之責照顧在他身邊,隻是納蘭芍藥死前的那笑深刻地印在她的心頭。
納蘭一族被滅,他給納蘭芍藥的仁慈,就是放逐她去遠方。
如果以後他滅了北暮,是不是也該如此呢?這是一個無法預見的結果。
今時他為她舍命,若是以後他滅北暮,她是該報仇,還是該視而不見?殺他,不可能了,她知道從他為她擋下那一箭開始就不可能了。有時候真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錯得離譜。
本就不該嫁來東月,本就不該做他身邊的女人!
太多的不應該都發生了。甩甩頭,不去想,隻想自己很乏,睡下了就不再醒了。
一宿未眠,當真入睡地極好。
待再睜眼的時候已是夜幕了,簡單地吃了些膳食,夜間挑燈夜讀,困了乏了再便躺下。
這般的日子大約過了五六日,很是頹廢,也很是無情。她知道傲玉和小梨嘴上不說,心裏便是這麽想的。
風懷軒,何況是他的夫君,就算是陌路人,救她一命,也該感恩感德。唯獨她,吃了睡,睡了吃,好似“愜意”的生活。
“娘娘——”小梨欲言還言。
“有什麽話就說吧。”夜明珠的光亮下,易川夏捧著書冊並沒有回頭。
“今天淑妃可是去龍行宮了。”小梨的話裏帶著酸味兒。
“嗯。賢妃也去了吧。”易川夏翻著書頁,繼續。
“是呀。”小梨提高了嗓音,“娘娘為何不去呢?”
“他可好?”易川夏終於是抬頭,清澈的眸裏流動著明亮。
“聽李安公公說,這幾日皇上已能下床走動了,胃口也比以前好多了。”小梨一見易川夏問起風懷軒的情況,愣是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來,“隻是——”
“隻是什麽?”易川夏的眉頭微蹙。
“聽說皇上心情不太好。”小梨的聲明放低了許多,“聽龍行宮的小宮婢說,皇上這幾日老愛說一句話。”
“噢?什麽?”易川夏似是來了興趣。
“說,說,說——該死的女人!”小梨支吾了半天。
“是說本宮嗎?”易川夏一聲好笑。
“娘娘這般當真是——宮裏宮外怕都要傳遍了說娘娘無情。”小梨厥著嘴,有些憤憤不平。
“也許吧。”易川夏苦苦一笑,抬眸望窗外,深沉的夜色裏,前幾日的雪已化盡。
“娘娘並非無情人,為何——”小梨心裏清楚,娘娘怎會是個無情人。這幾日娘娘雖說過著常人眼裏的“愜意”日子,但她的眉從未舒展過。
“小梨,好好做自己的事。”易川夏沒有回答小梨,而是一聲吩咐,示意她退下。
“娘娘,李安公公求見。”不待小梨退出寢閣,門外已響起傲玉的聲音。
李安到此怕與風懷軒有關吧。
他終是按捺不住了?
易川夏理了理衣衫,抬步出了寢閣往側殿。
“皇上口諭,傳詔皇後娘娘。”側殿裏響起李安的唱聲。
“有勞李公公,本宮隨後就到。”易川夏拂袖示意。
“奴才先行告退。”李安退出鳳來宮的時候,看易川夏的眼神也多了幾絲質疑。
他的質疑大約也是很多人的質疑,為何皇帝為了皇後受傷,性命垂危。這皇後竟是看一眼都沒有。
到底是為何?
至少李安的眼神還是善意的,頂多是不解。
是的,也是時候該見見他了。
易川夏微微低眸,抬手撫了撫額際,那日,箭頭上的血就映在這裏的,其實也映到她心裏。
若不是他,自己已經躺在棺材裏了。踏上高高的台階,穿過大殿至後殿,他的寢閣裏依然是燈火通明,依然是像上次從梅園歸來的明亮。
李安引到此處便退下了,周圍連一個守夜太監都沒見著,許是他故意支開的。
無數個畫圖從腦海裏閃過。
他該罵她無情,自私,沒心沒肺!是的,這樣罵也是對的。易川夏展唇一笑,已提起衣裙邁入他的寢殿。
明黃的顏色依舊的熟悉,龍榻上卻是空空矣。
原來他並不在,難道大傷初愈,這麽快忙於國事?這個是極有可能的,搖頭一笑,剛一轉身過來。
“該死的女人!”熟悉的低咒,冷冷的言語,跟冰山上的雪一樣的寒徹心骨,隻是還未來得及看清他的臉,腰間一個猛力拍過來,猝不及防地跌入寬闊的懷裏。
“你果然狠得下心!”雙瞳沉黑,像一隻咆哮發狂的野獸,“朕會給你最嚴厲的懲罰!”
“臣妾到底犯了什麽錯?要皇上懲罰?”易川夏一臉的無辜,看似無辜,其實眼底閃過一道晶瑩。
幾日不見,他竟是憔悴了。
“你——”重傷初愈,他好看的臉一片蒼白,她的一句話激得她頓時無語,“易川夏,朕要掏出你的心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