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有多少消息是會給你一個漫長的緩衝期,讓你做好了足夠的心理建設,在一個足夠溫柔的聲音裏讓你被告知即將麵對的事?任忍反正從來沒有遇到過。
無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都像是平地驚雷般,出現在他毫無警覺的時候。
更多的時候,任忍自己也不知道遇到的究竟是不是好消息,隻是一件事發生了,他默默接受了。凡人太渺小,看不透命運的波折。你以為的大事隻是你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瞬間,你不記得的微小的決定卻可能決定了你接下來整個人生的方向。
任洪文病了十幾年了,說任忍沒有心理準備是不可能的。遑論曾有無數個瞬間,任忍也曾惡毒地詛咒:“你要死的話怎麽不趕緊去死?”,更有無數個夜晚,任忍想過,如果沒有任洪文自己的生活是不是會輕鬆一點。
但是得知任洪文真的死了的當下,任忍還是有一瞬間不能接受。像一口在耳邊嗡鳴的鍾,等到回音盡散,理智回歸,他才在“懵”的同時,體會到了一些其他情緒。比如,他發覺自己並不悲傷。比起其他人失去親人的撕心裂肺,他毫無感覺。沒有遺憾,沒有傷感,也沒有解脫的輕鬆,他像是沒有任何感知能力的一個器物。
他麻木地接受了這個消息,與知道一個陌生人離世的感覺並無差異。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任忍陷入了巨大的內疚中。他本以為他多少會有點情緒上的波動,然而確確實實,知道任洪文死訊之後,連他一路風塵仆仆的急切也消失了。
所謂認知失調,是當一個人的行為與他對自己一貫的認知出現巨大分歧後,自主產生的不舒服的感覺。任忍站在K市人來人往的機場12號出口,臉色不太好。
他們來的匆忙,帶的東西也不多,迅速叫了輛出租車前往醫院。任忍抽空打電話告知了Melody自家的事。
“之後兩周,能推的活動可能要推一下,我這邊顧不上。”
Melody安慰了兩句,《黎明》電影暫停的事這兩天炒的沸沸揚揚,出於觀望的態度,Melody沒有立刻安排其他商業活動。
“你好好休息,處理完你的家事,我們可以碰個麵,好好聊一聊之後的規劃。“Melody和氣地說。
任忍道謝完,把拉下去的口罩又戴上了,靠在後座上,大腦一片空白。
杜大寶並不了解前情,隻當任忍正遭遇喪父之痛,心裏難過,歎口氣說:“任哥兒,節哀。待會我給你買點吃的?墊墊肚子才有力氣處理後事啊。”
任忍本來還在想,是不是該找個長輩來掌眼喪事,到了醫院才發現任洪芳早就在了,索性開門見山道:“既然你在這,喪事流程我不太懂,你來安排吧。”
任洪芳坐在醫院的公共座椅上,仿佛剛剛哭過一場,頭發還有些亂糟糟的,說:“你爸爸才死了這麽一會,你就想著弄喪事了?”
“不然等他臭掉嗎?”任忍不理解道,“也不能一直留他在醫院吧?”
“你這說得什麽話!不孝子!難怪你爸爸不肯把房子留給你!”
任忍愣了一下,氣得笑出來:“姑姑,你的心思誰不明白,不要以為旁人都是傻子,什麽都不知道。既然任洪文已經死了,我跟你明說,拆遷款我一分錢都不要,房子你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但是先辦喪事,再辦房子。”
任洪芳眼珠子一轉:“你把姑姑想成什麽人了!那房子畢竟是爺爺奶奶留下的,按理說我也是有份的。你如今發達了,不要房子,那是因為你現在是明星了,眼光高了,我們小門小戶怎麽好比?”
“那你到底要怎樣?”
“你得寫個協議吧?”
杜大寶看明白這是在鬧什麽了,護在任忍前麵,說道:“裏麵的人還沒涼透呢,你在這就要人家兒子的房產,你還要不要臉?”
任忍一把扯住杜大寶,示意他不用出頭,幹脆地說:“協議待會就寫給你,我們先去走醫院的手續。”
任洪芳正要說話,手機鈴聲大噪,拿到一邊接聽起來。
任忍沒有耐心等她,讓杜大寶留在原地,先跟著人進了太平間。
帶路的是個個子嬌小的小姑娘,說道:“是親屬嗎?待會先去辦死亡證明。找個經驗豐富的趕緊置辦壽衣,不然就穿不進去了。人還拉回家嗎?還是直接送去火葬?”
“送去火葬吧,從簡辦。”任忍一眼看見有一個人躺在白布下麵,臉被遮住了,隻是因為腿有些畸形,所以腿部那裏並不平整,把白布拱出了一個弧度。
“死亡原因……已經跟病人的姐姐溝通過了,病人的身體狀況您也知道……”小姑娘大概也是遇到太多醫鬧,小心翼翼地問,“您需要再跟醫生確認嗎?”
“不用了,謝謝。”任忍走近了,靜靜地看著。
“給您掀開?”小姑娘伸出手正要掀,任忍輕輕攔住,說:“不看了。我們走吧。”
重新回到跟任洪芳碰麵的地方,杜大寶已經買了點熱食等著了,迎著他走過來說:“任哥兒吃點?別餓壞了胃。”
任忍接過打包盒,卻沒什麽胃口,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
任洪芳湊上去,理了理頭發,說:“玲姐已經買壽衣去了,我要她買的最好的。洪文活著的時候受那些苦,現在去了那邊,可要風光些。”
任忍心想,反正都是一把火燒掉,買得好還是不好,難道有區別?難道任洪文還能跳起來罵說穿得不舒服嗎?但是他已經懶得和任洪芳爭辯,隻想趕緊走完流程。
任洪芳掰著手算殯儀館的人什麽時候來,街道證明什麽時候開,喊誰去參加喪儀,一些幾年都沒有聯係的遠方親戚還要不要喊,答謝宴在哪裏辦。
任忍坐在公共椅子上,興致缺缺地聽了一會,又聽見任洪芳說:“小忍,你看待會要不回家一趟,先把聲明寫了?”
“寫什麽聲明?“一個沉穩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任忍下意識回頭看,徐仲楷大步流星走過來,越走越近,半蹲到自己麵前。
“怎麽不接電話?“徐仲楷看到任忍臉色不太好,心疼地問。
“沒注意。”任忍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才發現因為一天都沒充電,手機已經自動關機了,“你怎麽來了?不是說隻請了兩天假,要趕著去北京處理事情不回K市嗎?”
“你家裏有事我怎麽會不回來。我還比你早到一會,隻是剛剛公司有點事沒脫開身,這會有空才來了。北京的事祝羽處理了。”
“我下午打你電話你關機了。”
“那會我在飛機上呢。”
任忍點點頭,一眼看見徐仲楷身後還站著小周,手上也拎著兩個打包盒。
小周看到任忍朝他看,把打包盒放到任忍旁邊的椅子上,說:“徐總讓我打包帶來的,您要是沒吃晚飯可以吃一點。”
任洪芳感覺來的兩位都不是普通人物,猶疑著問:“小忍,這是你朋友?”
任忍不願意多說,問道:“玲姐沒回來嗎?”
“我讓玲姐聯係好壽衣就回去了,她又不是家裏人,也幫不上忙。”任洪芳說,“我們還是得回去,找找洪文的相片做遺照。你爸最近幾年有拍照嗎?”
任忍搖頭,說:“不知道。”
“回去找找吧,哎,怎麽沒有早準備。”
任忍看了徐仲楷一眼說:“我回家一趟,晚上住賓館,忙完找你。”
“何必住賓館,我待會等你,你可以住我那。”
任忍沒說什麽,徐仲楷讓大寶和小周先回去了,開車送任忍和任洪芳先回了棚戶區。 坐在車上,任洪芳的眼神一直在兩個人之間打量,什麽都沒說。徐仲楷沒有跟著進屋,坐在車裏等著。
任洪芳一進屋就問任忍道:“這個大老板是哪裏認識的?我看你們關係很不錯。”
任忍低著頭沒回答。
“他有老婆嗎?”
“你女兒不是已經嫁人了?你管他有沒有老婆?”任忍不耐煩地說,推開任洪文的房間,一股濃鬱的血腥味和中藥味讓他忍不住捂著鼻子退後了一步。任洪芳也一臉嫌惡地說:“你去找相片吧,我先去打點熱水。”
屋子裏一片狼藉,大概是任洪文發病突然,所以沒來得及收拾,被窩儼然窩出一個形狀,仿佛主人剛剛起床。任忍把任洪文的抽屜拉開一一翻找,才發現任洪文屋裏真是沒什麽東西。直到翻到大衣櫥,才看見了一個小包,拉開拉鏈,赫然一個相框,裏麵的照片依稀是幾年前任洪文的模樣。
任洪文早就準備好自己的遺相了。相框邊緣很幹淨,是剛擦拭過的樣子。任忍的情緒一瞬間有點受不了。
小包裏還有一遝紙,七八張的樣子,每張都用圓珠筆寫過字,字跡淩亂,還有不少別字,全是不一樣的遺書片段。大概是任洪文自己也沒想到走得這麽急,所以都留著了,這些草稿還沒來得及處理。
“小忍,我很沒有本事,一直拖累你,更不敢說自己盡到了父親的義務。我一直內疚的事情有兩件,一是你想讀書的時候,家裏實在困難,沒讓你繼續念書。二是沒能給你多留一些積蓄,房子是爺爺奶奶留給我的,我要留給你,多少有個退路。任洪芳想要,你不要臉皮薄,咱們占理,爺爺奶奶過世她壓根沒回來伺候,老人家也沒想給她。你工作不穩定,什麽都不如一套房子實在,說什麽都要保住。”
“小忍,今日在電視上看到你的報道,很欣慰。你拍電影半月有餘,每天隻打電話給玲姐,但你願意問我的消息,我很高興。強求你打給我,恐怕你我也不知道說什麽。父子一場,到這個地步,也是可笑。近來身體不太好,一直沒時機與你談論身後事,隻能寫在這裏。與爺爺奶奶葬在一起便好,因為我的病,以前拖累兩位老人家許多,願死後能為他們當牛做馬,一報養恩。”
“小忍,其他事情,我沒有資格對你指點,唯獨徐先生的事,你多少聽聽我的。等我死後,你毫無負擔,不用為了家裏委曲求全,盡可以離開他。務必找個好女孩成家,生個孩子過上常人生活。務必!務必!否則我死不瞑目。”
“……”
任忍一張張看下去,眼圈紅了,把這疊紙折好,收進了口袋。走出去,正看見任洪芳在收拾東西,問道:“任洪文今天都說了什麽嗎?”
任洪芳停下來,想了想說:“早上精神還挺好的,說想煮山藥雞湯,也不曉得煮給誰吃,玲姐去買了個菜,回來就看見人意識不太清楚了,我在隔壁跟人聊天呢,給唬了一跳。也沒說什麽吧,就說先不要叫你知道。我們也以為去趟醫院就好,早知道那會就該要你回來,沒準還能見最後一麵。哎,早上估計也是回光返照。”
任忍麵無表情點了個頭,說:“我先走了,你手機別關機,有事打電話。就按殯儀館的流程走,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就別喊了。”
說完他把手上的遺像放到桌上,補充說:“遺像這有,明天你帶過去吧。我不方便帶著。”
任忍從家裏走出來,手插在口袋裏攥著那一疊紙,一直走到徐仲楷停車的地方。徐仲楷靠在車門外,並沒有在車裏等,看見他走出來,立刻給他開了車門。
“我給你找了個專門做喪葬服務的。你爸走得急,你又沒什麽經驗,怕你們一堆事沒有頭緒,手忙腳亂。你隻要聽人安排就行。”徐仲楷坐上車,一邊打方向盤一邊說,“你姑姑那事,大寶跟我說了,我已經讓我律師給你跟進了,你明天可能要跟他見個麵。”
“徐仲楷,”任忍感覺自己有一點無法呼吸,好不容易才開口說:“你征求過我意見嗎 ?你就開始管我家事?你算老幾啊?”
徐仲楷踩了個急刹,車停在路邊。任忍身子猛地往前一衝,胸口被安全帶勒得生疼,壓抑了一晚上的情緒瞬間找到了宣泄口,大罵了一聲:“我草你媽!”
徐仲楷食指敲擊著方向盤,說:“我生氣了。我是你男朋友,為什麽不能過問你的事?給你機會,你想想再重說一次。”
任忍眼睛急紅了,完全喪失理智,怒吼著重複一聲:“我草你媽!憑什麽要聽你的!你當你是救世主嗎?”說完他眼淚就止不住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徐仲楷被氣得笑了,一手捏住任忍的後脖,柔聲說:“我媽怎麽得罪你了。你非要草,草我呀。我不好嗎?躺平任草。”
任忍本來眼淚已決堤,聽到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忽然控製不住地笑出來。良久,他抹了把臉,說:“徐仲楷,你真他媽有病。”
徐仲楷摸摸他的頭:“說話文明點。”
“您可真他媽有病呀~謝謝您~”任忍瞪大眼睛,放慢語氣說。
徐仲楷搖搖頭笑了,重新發動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