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任洪文躺在病床上,鼻腔裏抑製不住地輕哼。太疼了,一把鈍刀在五髒六腑裏攪動,耳朵裏也有尖銳的刺痛。他的嘴角溢出了一點口水,但他連抬手擦幹的力氣都像被抽幹了。


  然而醫生說這已經是在好轉了。


  如果他能照鏡子,也許會厭惡自己如今更像一個人幹。


  他住的是相對好一點的雙人間,另一個病床上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少年的媽媽已經辭職來照看孩子了,不敢在孩子麵前抹眼淚,但是強顏歡笑卻被任洪文一眼看穿。任洪文覺得孩子大概也是知道的。


  這個病,沒得治,就是拖累家裏人,像一個吸血蟲把家底吸光。如果一下子死了也就算了,長痛不如短痛,但是死不了,因為死不了,日日夜夜產生了活著的希望,愈發不肯死,最後害怕有一天會死。任洪文偶爾會想,如果自己回到二十出頭,剛剛開始病發的時候,立刻就尋死了該多好。張一萍帶著任忍改嫁,也比現在好一萬遍。


  我活著是錯嗎?我得病是錯嗎?因為我得了這樣的病,所以我就應該為了成全親人早早去死嗎?


  任洪文不知道,腦子裏隻有一句話:生得窩囊,死得糊塗。


  旁邊的少年跟媽媽說:“媽,我膝蓋疼。”


  媽媽很緊張:“要不要喊醫生來看看?”


  少年勉強笑了笑,說:“你把iPad給我玩就不疼了。”


  媽媽揉了揉他頭發,說:“過會拿給你,不能躺著玩,會把眼睛玩壞了。”


  任洪文想,小忍這個年紀的時候,在幹嘛?但他腦海裏一片空白。在他發呆的時候,照顧他的玲姐來了。


  “你姐姐不是說她照顧?都到中午了,人怎麽還沒來?“玲姐有一點南方口音。


  任洪文心想,指望任洪芳照顧,還不如去橋洞乞討。


  “你說說你哦,同鄰居置什麽氣啊,把自己氣出問題了,給孩子們添麻煩。“玲姐熟練地從一個布包裏拿出飯盒,裏麵是給任洪文吃的飯。


  任洪文猶豫了一下,說:“小忍也漸漸有了名氣,不能寒酸,會被看不起的。得買車了吧,需要停車位。”


  玲姐心直口快:“你們那個小區哦,聽說要拆遷了啊,那個停車位有什麽用哦,反正你們都要搬了。”


  “一直說要拆,一直也沒有動靜。“


  “這次是真的嘞,任大姐說的,小道消息!她女婿的朋友打聽來的。“


  “什麽時候的事?“


  “她說月底就要出正式通知。“


  “難怪她又來了。“任洪文冷笑,“無事不登三寶殿。”


  “看她的意思,是要你們的拆遷款哦?”玲姐問。


  “不為錢難道為姐弟情嗎?”


  “哎,本來人家的家事不好評價,但是哦,小忍現在也是公眾人物,這種家長裏短還是幹脆點解決,不然說出去多影響孩子。何況,小忍紅了,哪會在乎這點錢。你想開點,不用太執著。”


  “我問你個事,”任洪文沉默了一會,“你們徐老板是看上小忍了嗎?”


  “喲,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們被雇來的不好瞎議論雇主的。”


  任洪文閉上了眼。太窩囊了,活著的時候讓孩子沒有一天活得鬆快,臨老了還要靠一個看上自己兒子的男人請來的人照顧。你讓你兒子像個女人一樣被人騎!你不是人!這個念頭揮之不去,任洪文痛苦地蜷縮在被子裏,流下了眼淚。


  任忍把副駕駛的座位調得很低,舒服地半躺著。陽光透過車窗的貼紙照進來並不刺眼,空調的涼風吹得人很愜意。


  他像一隻饜足的小貓。不知不覺解除了防禦機製。


  徐仲楷開車的間隙掃了他一眼,說:“上次打電話,還是要跟你道歉。”


  “你每次開這個車都要跟我道歉嗎?”任忍閉著眼睛懶洋洋的。


  徐仲楷愣了一下,發現之前騙任忍說自己是警察那次,也是在這輛車上道歉的。自己頓時也笑了。


  “而且你也沒什麽好道歉的啊,你說得很對。”任忍睜開眼睛,“何況我還欠你錢呢,既然你能介紹工作機會給我,讓我早點還清債務,這不好嗎,我又不傻,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錢過不去啊。”


  徐仲楷說:“那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隨便什麽意思吧,反正我沒有生氣,你不用老道歉。”


  “我隻是關心則亂,語氣衝了點。”


  “啊,關心則亂。”任忍坐直了,歪頭看著徐仲楷的側臉,把“亂”字故意念地很重。


  徐仲楷感覺到了這目光,側過臉瞄了一眼,覺得心裏毛毛的,不知道哪根筋又想脫離大腦裸奔,莫名地緊張起來,心跳都快了兩拍,腦子果然亂了。


  如今天氣熱,山莊的戶外活動都讓人提不起興趣。徐仲楷提議一塊在室內遊泳,任忍說:“我不會遊泳。”


  “那更要學了啊。”徐仲楷說這話的時候,心思真的很單純。他就是純粹地覺得遊泳是人必須掌握的生存技能。但是在任忍耳朵裏意思總有點怪。


  兩個人換了山莊裏準備的泳褲,先去簡單衝一下身子。山莊裏連衝澡的地方都是一人一個大隔間,完全互相看不到,也就避免了一些尷尬。


  等到兩個人出來之後,才發現今天遊泳池裏幾乎沒人。


  徐仲楷說:“我們還是要熱身一下,不然待會腿可能抽筋。”


  於是任忍跟著徐仲楷做了一些拉伸運動和抬腿。


  徐仲楷一轉臉就能看見任忍全身上下都好白啊,啊,真的好白啊,白到他眼睛好像都花了,像得了雪盲症。


  徐仲楷心裏有鬼,刻意不看任忍,說:“差不多了,我們可以下水了。”說完他一個猛子撲下去,先遊了兩個來回。


  任忍小心翼翼下到水裏,看著徐仲楷後背肌肉勻稱,身手矯捷。但是三十歲的高齡有必要這麽拚嗎?有種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他不會遊泳,所以扒著泳池邊,先墊著腳慢慢在水裏走,水的浮力讓他整個人飄飄然,水溫也很合適,太舒服了。


  徐仲楷遊到他身邊,一眼看見他背上有個疤,雖然小,但是蠻明顯的,也知道是之前火災留下的,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任忍沒防備後背忽然有人,一回手下意識就砸過去了,徐仲楷一下子撲騰到水裏。起來抹了一把臉,說:“好漢,是自己人。”


  任忍眯著眼睛打量了一下,看見了徐仲楷肩上身材勻稱,肌肉分明。


  “你看吧,你就是缺鍛煉,得跟哥一樣,平時多吃多運動,才有肌肉。 “徐仲楷說。


  任忍沒吭聲,把頭沉到水裏,想試試看憋氣。結果沒幾秒就不行了,迅速把頭探出水麵。


  徐仲楷說:“你這麽練太慢了,這樣,你先盡力浮起來,我托住你的腹部,你感受一下浮在水麵上,然後漸漸學動作。遊泳不用多好看,會遊就行。”


  任忍說:“那你托好了,我要是溺水了唯你是問。”


  “你以前還徐哥徐哥的,現在怎麽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任忍不置可否,哼了一聲就努力沉下水試圖浮起來,正找不到平衡,感覺一雙手托住了自己的小腹。慌亂與不習慣過後,終於漸漸找到了感覺。


  徐仲楷看到任忍的雙腿舒展地筆直,後背除了那個小疤痕,漂亮而光滑,蝴蝶骨若隱若現,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繼顏飯和事業飯,難道我已經升級成了肉體飯嗎?

  徐仲楷感覺真是越接觸愛豆,越脫不了粉。隻能認命。


  在遊泳池認真練了一個多小時,徐仲楷幫任忍要來一個小鴨子的遊泳圈,一把套在任忍身上,讓他趴在遊泳圈裏玩,自己又遊了幾個來回,想要把一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遊掉。


  等到兩個人起身從遊泳池出去的時候,都覺得很累。剛回到地麵,任忍很驚奇地說:“我感覺我好重啊。”


  這是從水裏到岸上會有的正常反應。


  他腰上還圍著那個遊泳圈,就是為了這樣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在泳池邊上笑得幹淨,酒窩格外的深。


  徐仲楷坐到泳池邊的椅子上,招呼他坐下先喝點牛奶。


  任忍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伸長了兩條腿,大約因為心情好,喝牛奶喝得十分乖巧。徐仲楷看著他嘴邊的牛奶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奶圈,任忍飛快地伸舌頭舔掉了。


  徐仲楷覺得有一根神經被敲麻了,那個瞬間無法動彈,等到反應過來,隻能先背過身,尷尬地扯過椅子邊上的大毛巾,堆在自己的襠部,遮掩著一些生理反應。


  任忍把牛奶喝完,發覺教遊泳時一直蠻話嘮的徐教練此刻格外沉默,於是問:“你怎麽不說話啊?”


  徐仲楷低著頭,說:”啊,我隻是在想晚上吃什麽。“


  任忍忽然說:“你臉紅了。”


  徐仲楷堅決擺手:“你看錯了,我天生紅皮膚。”


  任忍忽然笑了,眼睛裏有一種天真的慧黠,他很肯定的說:“你就是臉紅了。徐仲楷,你怎麽這麽蠢啊。”


  這邊正打趣,有人也進了這邊的遊泳池,徐仲楷一抬頭發現是還是生意場上一個熟人,鄭鴻儒,鄭總。


  鄭總帶著幾個老朋友,也是來這邊談談生意,看見徐仲楷笑著前來打招呼,發現傳聞中不沾女色的徐總身邊居然帶著一個漂亮的小男孩,立刻打趣道:“徐總,口味新奇啊。”


  徐仲楷聽了這話不是很舒服,立刻說:“鄭總誤會了,這是我朋友。”


  任忍不卑不亢道:“鄭總您好。”


  鄭總被這架子唬了一下,說:“您是?”


  任忍微微笑了一下:“我姓任。”


  可能是這種話隻說一半的調調真的有用,也可能是任忍落落大方的態度,鄭總自然而然地把任忍跟有家做香水的姓任的家族企業聯係起來了,以為任忍是那家的小公子,立刻說:“哎呀,原諒我年紀大了眼拙。”


  鄭總一行人寒暄完就下水了,徐仲楷跟任忍先行一步回去換衣服。


  徐仲楷故意板著臉說:“你膽子挺大啊。還挺會演,也不怕被人拆穿。”


  “這種場合為了麵子他不會拆穿的。”


  “小聰明。”


  “就算被拆穿了也無所謂啊。”任忍聳聳肩,看著徐仲楷說,“反正還有你。”


  徐仲楷莫名開心起來。徐總最近心情真是跟過山車一樣。沒有最高峰,隻有更高峰。


  換回衣服之後,兩個人要穿過一個大長廊去吃飯,路上有一個窗台邊放著甩脂機。任忍因為一直太瘦了,根本沒機會用到,偶然看到,忍不住上去試了一把。站上去,設置好按鈕,兩腿到腰都抖起來。任忍被這個傻裏傻氣的儀器逗笑了,跟徐仲楷說:“徐~仲~楷~你~聽~我~聲~音~在~抖~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他這一串呃呃呃因為甩脂機的振動帶著搞笑的顫音。


  徐仲楷雙手插袋靠在窗台上,看著任忍幼稚的行徑,忍不住帶了一點笑意。


  其實任忍年紀真的很小啊,他也才十九歲。大多同齡人剛進入象牙塔,在溫床裏做夢,但他已經經曆了那樣多。


  這一刻的童真如此來之不易。要他卸下心防,要他足夠信任。


  “若他能永遠像此刻這樣笑,若他能……”徐仲楷心裏默念著,”若我能讓他永遠如此刻快樂。有什麽事不能做?願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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