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概過了五分鍾,任忍安靜下來了。


  路燈下的雜草堆裏有幾朵牽牛花,早已合攏花苞,在夜風中顫動。


  徐仲楷轉過身來,眼睛含笑,問:“你蹲那麽久,腿不麻嗎?”


  任忍垂著眼眸站起身,果然腳麻了,想走都覺得腳不聽使喚,每個細胞都在罵街。


  徐仲楷看到任忍一臉糾結,笑得更開心了。


  “走不了。”任忍皺著眉頭,燈光下的五官有著生機勃勃的好看。


  “要血液循環。”徐仲楷診斷了一下,一把拉住任忍的手腕,往前邁了幾步,任忍一個踉蹌,覺得任督二脈被紮透了似的,從腳到腰像是假肢踩在針尖上。


  徐仲楷還在幸災樂禍,說:“可能還得跑兩步。”


  任忍感覺無數句媽賣批堵在喉嚨,出於修養才沒有噴薄而出。在腿逐漸恢複知覺的時候,他忽然聽到徐仲楷說:“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哭完還這麽好看的人。我本來還以為一回頭你會一臉鼻涕呢。”


  任忍:……


  他糾結了一番,不知道是該懟哭完好看,還是該懟流鼻涕,最後無奈地說:“你見過很多人哭?”


  “也沒有,我就見過你哭。”徐仲楷鬆開了任忍的手腕,說:“你明天什麽安排啊?”


  任忍想了想,說:“錄最後一期《天亮以後》,導演組說要去草原。”


  徐仲楷點頭:“有人來接嗎?”


  “在機場集合。”


  說完兩個人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沉默。


  徐仲楷正絞盡腦汁想著找個話題的時候,任忍的手機響了。


  “喂?”任忍走遠兩步,背過身接通電話。是羅笑工作室的朱明。


  “你跟《Queen Queen》那邊說不幹了?”


  “嗯。”


  “你私下接了新資源?沒有匯報給工作室?”


  “沒有,是個人原因,我不想多說。”


  “你知不知道這給工作室帶來了很多麻煩?”


  “我知道,後果我自己承擔。如果有索賠,我可以賠付。”


  “賠償不是問題,問題是你跟他們鬧翻了簡直百害無一利。要是抓住你突然辭演這件事不放,什麽後果你能想象嗎?你就敢說承擔?不知天高地厚!”


  任忍沉默了。跟那邊鬧翻是一時衝動的後果,他不後悔,但是也知道這並不是上策。若他再世故一些,也許會想到更好的兩不難堪的辦法。但是世上沒有重播鍵,他也沒辦法回到今天下午阻止爆發的自己,說你冷靜一下,你圓滑一點,忍一時風平浪靜。他的名字有一個忍字,很多時候他在忍,但是很多時候他拒絕一味的忍。


  任忍說:“朱明哥,你比我經驗豐富,事情已經這樣了,工作室總會有應對方法的吧?他們犯不著跟我這樣的小人物計較,我想總會過去的。”


  朱明歎了口氣,說:“工作室該幫的當然幫,隻是你的脾氣不改,以後的路很難走。”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朱明又問:“你有跳槽的意願嗎?有圈裏人接觸過你嗎?”


  任忍回頭瞥了一眼徐仲楷,想到了Melody,說:“有。但是我暫時沒答應。”


  朱明好像很意外,說:“為什麽不答應?”


  “我覺得我不是紅的料。而且,我跟工作室簽約了好幾年,還沒到時間。“任忍用腳尖碾著一顆石子,說:“我還記得當初談簽約的時候,是你鼓勵我做演員的,我那個時候很缺錢,不是工作室先給了一筆錢,我可能撐不下去的。”


  朱明沉默了,這事他記得。當初是羅笑的表哥來找他們說要整一個小模特,他們先給了一筆錢,慫恿任忍簽約他們的工作室,然後一直冷處理他,雖然算不上冷藏,但資源確實是同批簽約的人裏麵最差的。這是一個帶著魚餌的鉤。他從上次接到暗示說任忍有人捧,一直就做好心理準備任忍要走,結果到今天聽說任忍得罪了周景也沒聽說任忍有新團隊,才打這個電話問。他沒有想到,任忍沒有走的原因居然是因為當初誘惑他跳槽的那筆錢曾經恰好雪中送炭,而任忍居然一直記著。


  朱明幾次想說些什麽都覺得不太合適,也說不出口,最後說:“你聽哥一句,有好的機會就跳槽吧。有專人帶你的話,像今天這樣的情況就不會出現。這是為你好。”


  任忍說知道了,又為自己下午的衝動對朱明道歉。


  朱明讓他不要想太多,這是工作室應該做的,說羅笑那邊有事不多聊了,就匆匆掛了電話。


  掛完電話一回頭,徐仲楷說:“我這會有事得回去了,先送你回家吧。”


  “你有事就先走吧。我一個大男人不用送。”


  徐仲楷不再停留,轉身就上車了,應該是真有急事。


  任忍目送了一會,把剛剛一直碾在腳下的石子一腳踢飛,擊中路燈的燈柱,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他回到家門口再敲門,任洪文沒有來給他開門,心想下次還是要把裏麵的鎖拆了。好在他家住在一樓,他繞到樓背麵,從一個老舊的空調外機背後摸出一條鐵片,塞進窗縫上下活動,勾著裏麵的插銷滑落,一把撐上窗台,從自己臥室的窗戶爬進去了。


  任忍把窗戶重新插好。拍拍手上的灰,走到任洪文的臥室門口,透過門縫想看看任洪文是不是睡了,結果一眼看見任洪文栽在地上。


  他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立刻撲上去,好在任洪文還有呼吸,隻是血流得太多了。等救護車來把任洪文送進醫院,任忍陪床了一晚上,隻在病房門外的公共椅子上眯了一會,天不亮就去機場,路上給之前照顧任洪文的阿姨打電話,告訴她可以加錢,希望她幫忙照顧任洪文幾天。那個阿姨是徐仲楷請來的,當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讓任忍放心了不少。


  最後一期《天亮以後》在草原錄製,導演組先跟幾個MC一塊開了個會,此時電視台上才播放了一小半,熱度還可以。當然,由於主打的是冒險益智,所以比起另一些遊戲類綜藝,受眾還是小了一點,好在口碑不錯。


  都知道MC之間要有CP才圈粉,所以節目主打的是薑冕和柳絮的曖昧CP,張預和柳絮的父女CP,張預和汪寧生的冤家CP,隻是任忍好像跟誰都沒有CP感,看起來對誰都很好,但是總有一點遊離感。本來節目組還在想要不要硬拉一組CP出來,網友腦洞大,看完前三期,居然萌上了任忍和他的follow PD,因為這兩個人錄節目總有一些耿直的對白,莫名戳中了一些人的笑點,自從第二期PD在鏡頭裏露過臉,觀眾發現PD居然長得不難看,腐女的腦洞開得更大了,這對CP也正是有了自己的名字,叫人品西皮,取任忍的任和PD的P的諧音。任忍和PD關係不錯,PD做節目經驗比較豐富,在導演組授意之下也會拋一些梗,給任忍加鏡頭。


  導演組的意思是,最後一期可以玩個大的,策劃是草原大逃亡,幾位嘉賓需要在兩天一夜裏穿越草原,靠自己徒步當然不行。嘉賓穿越的過程中可能觸發一些劇情,比如通過幫牧民放羊等任務獲得線索,通過解開線索獲得先進的交通工具,當然如有不甚,可能觸發危險劇情,遭遇火線脫逃之類的懲罰。火線脫逃就是在蒙古包周邊放火,被懲罰的嘉賓會被鎖在裏麵,除非解開謎題,才能開鎖逃脫。節目組已經跟嘉賓們溝通好了,無論是誰觸發了火線脫逃的劇情都不必擔心,火隻是節目效果,火勢是有人監控的,隻要裝作驚嚇,誇張下效果就好。幾位老油條都表示心裏有數。


  等到真正錄製那天,觸發這個劇情的是薑冕。本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偏偏節目組借來的幾匹馬見到火光受驚了,跑開的時候把火把帶倒了,蒙古包後麵的草垛一點即燃,火勢忽然控製不住了。節目組迅速找來滅火器,試圖把蒙古包後麵的活撲滅,偏偏又出了差錯,這個滅火器是從附近的自治縣裏借來的,八百年沒人用過,也沒人想到要檢查,居然失靈了。負責監控火的是臨時進組的一個小年輕,一時害怕起來,根本不敢匯報,怕擔責,隻是自己拚命搖滅火器,火勢一點也沒變小。


  薑冕本來還在表演出驚慌,但是眼看著後麵的火變大,臉上都熱得難受,連表演都不需要了,全是本色出演。他還在想,導演組果然玩得比較大,這也太逼真了。


  等到煙嗆得他眼睛睜不開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了,偏偏手被鎖在柱子上,身上帶的收音的小蜜蜂因為太著急掉到地上,一下子線路被燒斷了。


  這個場景裏PD是不跟著拍的,因為蒙古包裏全是鏡頭。由於大部隊跟著汪寧生他們了,跟拍薑冕的導演組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看著鏡頭裏的薑冕焦灼,還在感歎薑冕演技驚人不愧是影帝。等到發現火勢太猛,一時已經沒人敢衝進去了。


  任忍觸發的劇情在這附近,做完任務就按照指示來蒙古包附近,到的時候正是火勢猛然變旺的時候。導演組的小姑娘們嚇得對著屋裏尖叫,告訴薑冕手銬的密碼,要他自己解完手銬趕緊出來。


  任忍看了一眼滾滾的濃煙,迅速提起剛剛做任務擠的牛奶,把外套脫了浸濕,又把牛奶從自己頭頂澆下去,然後捂著嘴就衝進去了。


  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火燒眉毛,真感覺頭發都要著了,不由地想罵人。


  薑冕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屋裏一片劈裏啪啦聲,根本聽不見外麵導演組喊的密碼,他還被鎖在柱子上。


  任忍迅速給他解了手銬,把人拖起來,用手猛地拍他臉。


  薑冕勉強睜開眼,被嗆得直幹嘔。任忍用濕外套捂住薑冕的口鼻,一把把他扯起來,搖搖晃晃地帶著他往外衝。


  這真的是生死一線。不會有這更接近死亡的時刻了。也許情況沒有那麽危機,隻是心理上的感受真的是絕望。


  眼看要到門口,任忍把薑冕猛地往前一推,感覺一大塊焦木砸到後肩,忍著痛隨後跳出著火的門框。一堆人七手八腳已經圍上來了。


  薑冕的咖位比較大,大多數人都圍到他旁邊。


  任忍的意識還算清楚,自己默默走遠了。


  遠處亂做一團,薑冕的助理已經趕來了,要求送薑冕去醫院檢查,節目組在責罵那個看顧火勢的負責人,要告他失責,另一堆人要求這件事不許外傳,跟薑冕的助理低聲下氣的請求。


  終於有一個小姑娘跑來問任忍有沒有關係,任忍搖頭,讓她去處理自己的事,小姑娘左右猶豫了一下,又跟到受驚的薑冕身邊去了。


  PD問任忍:“你剛剛衝進去嚇了我一跳。”


  任忍說:“節目組也嚇了我一跳。”


  PD說:“你感覺怎麽樣?”


  任忍穿上了熱烘烘濕噠噠的外套,遮住了被焦木砸中的地方,說:“還好。”


  由於這場意外,晚上的拍攝隻能暫停,所有人都回到附近的賓館入住。真人秀劇組給任忍配了一個生活助理,是供他錄節目之餘提供一些便利的。平時任忍用不上,今天卻不得不拜托助理幫忙在後肩塗抹藥膏。幸好燙傷不大,隻有一小塊,但乍看還是有點觸目驚心。


  任忍趴在床上打電話給照顧任洪文的阿姨,問任洪文恢複的情況。電話剛掛斷,就接到徐仲楷的來電。


  “怎麽不接電話?”徐仲楷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


  “剛剛在跟家裏打電話。什麽事?”


  “你們劇組今天出事了?”


  “哦,一點小意外,早就處理好了。”


  “你受傷了嗎?”


  “沒有。”


  “再給你一次機會。”


  “一點點……”任忍猶豫了一下,說:“你在節目組有眼線?”


  “你錄了幾個月,沒發現讚助商是我家的嗎?”


  任忍說:“我又不看投資雜誌,我怎麽知道讚助商是你家的。”


  徐仲楷說:“你為什麽聽起來像生氣了?”


  “拜你所賜,大家都覺得我是潛規則上位的。”任忍停頓了一下,說:“原來不是空穴來風。”


  徐仲楷愣了,說:“你本來就是潛規則上位的啊。”


  他不明白任忍有什麽好糾結的。這個世界本來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潛規則,有些擺在明麵上,有些放在暗地裏,有些明碼標價,有些卻是不可言說。且不說藝人,就連他自己也處在無數潛規則之中。他一向覺得如果他換一個出身,按他這個年紀他是做不出這些事業的。是他的家庭給他提供了視野,提供了人脈,提供了一切的起點,這些就是潛規則,因為他本人並沒有付出任何努力就獲得了這一切。世間本來不公平。


  “你不能在一個沒有規則的世界裏堅持原則,那是沒有意義的。”徐仲楷說。


  “但我總有我自己的堅持。”


  那一頭仿佛有人在催徐仲楷回席,徐仲楷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多做拉扯,說:“這個放一邊,你今天太衝動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這樣冒險。”


  此時的徐仲楷有一種居於上位的淩越感。


  任忍趴在枕頭上,想了一下說:“但你並不是我的誰。”


  那頭催徐仲楷更急了,徐仲楷也仿佛被這句話噎到了,沉默之後匆匆地掛了電話。


  任忍起身,看到草原上的星空璀璨,是城市裏難以見到的風景。


  他喃喃自語:“其實,我是有一點後怕的啊。”


  話音散落在窗前,隨夜風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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