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任忍說:“徐仲楷,我沒吃晚飯,餓得胃有點疼。你把我放前麵路口吧,我下去吃點東西。”


  “我也餓了,一塊吧。我帶你去臨江閣。”徐仲楷迅速在腦海裏過了一下這周邊的地圖,隨口道:“好久之前就想帶你來吃了,之前都沒好意思說。”


  任忍本來低著頭,聽到這句話不自在地把頭扭向了窗外。


  徐仲楷跟任忍認識了也快半年了,但真正一起吃飯卻寥寥無幾,徐仲楷一邊停車一邊想,任忍到底喜歡吃什麽呢,居然一點概念都沒有。


  好在他不是那種心裏彎彎繞的人,也不再糾結,坐到包廂裏之後就讓任忍自己點菜。


  任忍把菜單隨意翻了兩遍,說:“我也沒吃過這家,有什麽推薦菜色你看著點吧。”


  徐仲楷便點了好幾道養胃的,還附加了一份小甜點。


  後來有一次,徐仲楷跟任忍再來臨江閣,徐仲楷說:“小忍,我第一次知道你悶騷,就是從我們第一次在臨江閣吃飯那次開始。你嘴上說不是很喜歡吃甜,最後唯一吃光的卻是那份甜點。”任忍那天點了五份甜點,撐著下巴,嘴上沾了一點奶油,說:“黑曆史就別老搬出來了,我是有偶像包袱的好嗎?老人家你能不能照顧一下小朋友的自尊?”徐仲楷撇嘴說:“有偶像包袱的人能別在吃了榴蓮班戟之後強吻我嗎?榴蓮味忒大了!”任忍笑著撲上去,咬住他下嘴唇說:“偏不!”


  這頓飯吃的很平靜,然而臨近尾聲任忍的手機卻一個勁響個不停。


  “小忍啊!你爸爸跟張小鵬他們家在樓下吵起來了!你快回來!”居委會的阿姨聲音尖銳,那一頭人聲嘈雜,聽得出有人在吵架,一堆人七嘴八舌在勸架。


  “阿姨,您幫我拉住我爸,別讓他磕哪了,他弄出個傷口還不知道有沒有命。我馬上回去。”


  徐仲楷看見任忍臉色陡然變了,也立刻把筷子放下來,問什麽事。


  任忍舔了一下嘴唇,飛快地用毛巾擦過嘴,說:“我爸出事了,我得回家一趟。”


  “我送你。”


  “你繼續吃吧,我下去叫個車。”


  “我開車更方便。萬一有什麽我也幫的上忙。”


  任忍堅持說:“真的不用了,市井瑣事,你幫不上忙。”然後就起身大步流星走了。徐仲楷隻遲了一步,就錯過了任忍下樓的電梯。


  張小鵬是任忍家一棟樓裏的鄰居,他媽張蘭去菜市場還常常幫襯著給任忍家帶點菜。任忍對張蘭很感恩。張小鵬以前在塑料廠裏上班,前兩年自己弄了兩輛小卡車,跟小舅子合夥做些市內短途運輸。他們這個棚戶區,本來是沒有停車場的,卡車也好,電驢自行車也好,都是隨便停在樓下過道,前年因為附近一條小吃街拆遷了,空出了一小片地方,居委會幹脆找了些人脈,把那裏爭取下來了,畫了幾道線,當做停車場。想要分車位的給居委會交點錢打聲招呼就行。


  由於這邊的居民都是老人居多,年輕人早就看不上,結婚的時候在市裏買了新房搬走了,所以要停車位的家庭也不多。任洪文以前有一輛殘疾人專用的電動車,供他出去給人修電視開的,但是後來他身體不好,也不修電視了,所以任忍幹脆把那輛電動車二手賣了。任洪文沒有車要停,對停車位倒很執著,一直交錢留著自己的空位。


  任忍心想,任洪文大概還是希望有一天能再買個電動車出去工作的吧,那個車位可能是他最後的寄托。有寄托總比沒寄托好。車位費也沒幾百塊錢,幹脆就由他去了。


  隻是任洪文交了這個錢一直不用,張小鵬看著那塊空地方打起了心思。他想,兩輛車交兩分錢多虧啊,既然任洪文占著茅坑不拉屎,停車位浪費也是白浪費,不如自己把車停那,大不了跟任洪文打聲招呼。本來車都停了一年了,任洪文也從來去過,相安無事,他都把這事給忘了,今天不知道犯什麽衝,任洪文居然一瘸一拐地挪到那破巷子裏了,還拿鐵拐把他那輛小卡車的車窗給砸了。真不知道這瘸子哪來的力氣。


  張蘭一心為兒子,當然要喊來左鄰右舍理論。


  “任洪文你摸摸良心!這些年,我們虧欠你嗎?你癱在床上,小忍不方便的時候,不是我們左鄰右舍照顧的嗎?你一天天的要我給你從菜市場買菜,我要過你一分錢嗎?你當著大夥的麵,你說說,把車砸了的錢你是不是該賠?“


  任洪文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斜著眼說:“你家占著我車位,我還沒問你兒子要錢呢!”


  “你他媽有車嗎你就要車位?停你的棺材板嗎?”張小鵬是個矮壯的漢子,聽到任洪文反駁立刻沒好氣的說。


  ”我他媽有沒有車那都是我花錢留的車位!“


  “那你犯得著把我車砸了嗎!”


  “你活該呀!你不停我家車位上我會砸嗎?”


  “你他媽講講道理,你嫌我停車礙事,你跟我說,我把車挪了就是,你把我車砸了,我明天還有兩趟貨要送,你賠我錢嗎?”


  任洪文一臉無賴樣,說:“我任洪文就不是個講道理的人!別跟我來這套!”


  張蘭也氣得大喘氣,說:“瞎子陰,瘸子毒!狼心狗肺的玩意兒!就算我們借你的車位,但也沒礙著你啊,你要是家裏買了車,我們就不占你地方了,你現在又沒車,那一片又沒其他空的地方,借著放了一段時間,你至於把我們家車砸了嗎?”


  居委會的人也來幫腔:“都是鄰居,別把事情鬧大!”


  旁觀的不嫌事大,本來要回家洗菜的老太太們,拎著菜籃子在瓷磚都裂開的花壇邊沿坐下來看著熱鬧。


  任洪文眼見人一圈圈圍過來,也不膽怯,瞪著張小鵬說:“我還問你要賠償呢!停車位一年420的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停了有一年了吧!先賠我錢!”


  張小鵬的女兒剛上幼兒園,膽子有點小,剛剛兵荒馬亂沒人顧得上她,頭一回看見這打人吵架的畫麵被嚇哭了。孩子一哭,張小鵬也糟心起來,嘴裏更加不幹不淨。


  兩邊正比嗓門大,任洪文順手就提起鐵拐把張小鵬頭給砸破了,瞬間血流如注。場麵更加混亂起來,張蘭一把把任洪文推開,任洪文一個趔趄沒站住,坐到了地上,幹脆賴著不起來了,說:“你們都知道我是個活不長的!你們直接來!打死我算誰的!最好打死我,嘿!”說著因為不小心咬著口腔,又出血了,他一邊說一邊往旁邊的地上吐血沫子。


  任忍到的時候正是兩邊罵戰升級。因為有不少人看在張蘭平日裏對鄰居多有照顧,所以幫著張蘭說了幾句話,任洪文倒把這些人編排起來,不是說這家公公爬灰,就是說那家養不出兒子,嘴裏髒話不堪入耳。好幾家被氣得沒話說,偏偏沒人敢動他,生怕真把這脆骨頭弄死了賠不起。


  任忍鑽進人群,任洪文正罵得口幹舌燥,一抬頭看見他,愣了一下,別過臉去繼續罵人。


  任忍厲聲道:“你先給我站起來,坐在地上跟個無賴似的給誰看?”


  張蘭眼睛早氣紅了,看見任忍來了,立刻拉著任忍說理。


  任忍看了一眼張小鵬,小半張臉都是血,好在是皮外傷,否則早送醫院了,這會都幹得差不多了,看著怪嚇人,說:“小鵬哥,這次是我爸不懂事,你先去醫院看看,不要傷口感染了,醫藥費我們出。”


  張小鵬本來在氣頭上,任忍這樣低聲下氣,一時不想立刻服軟,說:“你問問你老子幹得好事!我不僅要看傷口的!我跟你明確說!我腦子裏麵也要查的!還有精神損失費!你看我孩子嚇哭成什麽樣了!”


  任忍連連點頭道歉:“賠償你都找我,咱們在這圍著多不好看,大家夥還是先散了吧,我代任洪文向各位道歉。”


  任洪文已經站起身了,一褲子都是灰塵,撐著拐杖罵任忍:“誰教你的軟骨頭!你今天這麽低聲下氣!他們就蹬鼻子上臉,在你臉上撒尿!”


  任忍回頭說:“像你這樣在地上撒潑就有臉嗎?”


  任洪文咬著牙說:“你也就知道屋裏橫!我這是為了誰!我要停車位還不是為了你!”


  “我用不著你為了我做這種丟人的事。”任忍僵著脖子說,話沒說完感覺膝蓋一聲悶響,任洪文的鐵拐重重地砸到了他膝蓋上,立刻疼得半跪下去了,沒來得及反應,身上已經落下了好幾下拐。


  “你個軟骨頭!你對著我橫!我是你老子!你對著你老子橫!”


  旁邊本來快散去的居委會的人隻好又回來拉架。


  任忍勉強站起身,一下子把任洪文的拐杖扔得老遠。任洪文掙脫了來攔著的人去撿拐杖,一不小心倒在花壇裏,正按到有人丟的碎玻璃上,掌心開始流血。


  任忍罵了一聲操,一把扯住任洪文的手腕,查看了一眼,一把把他背起來,說:“大家先散了吧,我改日賠禮道歉。”


  任洪文坐在沙發上任由任忍給他處理傷口,臉拉得老長,也不說話。


  任忍看到傷口不算深,觀察一晚,應該就沒有大礙了。但是他現在不想跟任洪文說話,他有的時候簡直不能理解任洪文的腦回路。張小鵬家用了他家車位的事他知道,也覺得不算大事,一方麵張蘭常常幫他們家買菜,看他們家寒酸,偶爾有多做的菜還常常送一些來,好幾次任洪文去醫院,還是張小鵬開車送去的,一分錢也沒要,二來,那個車位空著也是空著,給鄰居用了就用了,犯不上這麽小題大做。現在又砸車又打人,以後怎麽做鄰居?

  任忍心裏歎了口氣,走出門,先上樓給張蘭家道歉,拿了一些錢讓他們先用著,張蘭一家臉色雖然不好,但也收下了,說全是看在任忍的麵子上。然後他走到外麵破舊的花壇裏,把拐杖拿回家。到了家門口發現任洪文把門從裏麵反鎖了。那種老式的房門裏麵有拉鎖,拉鎖給鎖上了,外麵的人怎麽用鑰匙都開不了門。他敲了好幾下門,隻聽見任洪文說:“滾。”任忍用力地踢了一下門板,仍然無果,負氣地走到了小區門口。


  這會已經快晚上九點。新城區裏的人們夜生活剛剛開始,這個破舊的棚戶區卻漸漸進入了死寂般的睡眠。


  任忍漫無目的地往外走,走過昏黃的路燈,忽然看見路燈下一個頎長的身影。


  徐仲楷拿著手機,說:“打你電話怎麽不接啊?本來是跟著你來啊,結果開錯一條路,交通管製堵了,到這會才來了。你事情處理好了嗎?要我幫忙嗎?”


  “徐仲楷,怎麽老是你啊?”任忍的手指顫抖著,他悄悄把手背到身後去,不想被發現。


  徐仲楷有點不知所措。在他想著要怎麽開口緩解這尷尬的氣氛的時候,任忍已經踱步到他跟前,低著頭悶悶地說:“徐仲楷,你背過身去。”


  他不明所以地轉過身,看到任忍路燈下的影子漸漸縮短。


  任忍蹲在了徐仲楷的影子裏。起初是把頭埋在臂彎,漸漸的,有著嗚咽。


  徐仲楷說:“我把眼睛閉上了,耳朵捂起來了。我看不見也聽不見。”


  任忍瞬間嚎啕大哭。


  後來任忍跟徐仲楷說:“你那天根本不是堵車來晚了吧,你是一直在小區外麵等我吧。”


  徐仲楷驚訝:“你怎麽知道?”


  任忍挑眉不語。那天他一眼看見徐仲楷就注意到徐仲楷手臂上被咬了幾個蚊子包,蹲下去也看到腿上滿滿也是。如果徐仲楷真的一直在車裏堵車,是不會被咬成那樣的。除非在雜草叢生的路燈下等了很久。


  他的自尊被很多人打擊過,也破碎過,也妥協過,也自己悄悄拿著不粘的膠水粘起過。但是總有一個人,用笨拙的謊言悄悄維護著他的自尊,用直白的語言表明自己的善意,讓他感激涕零卻無所適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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