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史文通誕著臉,舉著一杯酒說:“任公子,咱們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任忍皺著眉頭,有些厭惡地後退了一步,擺脫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狗爪,冷聲道:“托您洪福,沒死呢。”


  “你看你這是怎麽說話呢?想必是攀上高枝,嫌棄起我們這種老東西了?”史文通斜著眼睛,似笑非笑地說,“也是啊,給誰賣屁股不是賣,要我選也選徐老板啊,比我這種半邊身子入土的可有前途多了,何況他長得還俊。”


  任忍沒聽明白哪來的徐老板,隻當他在說胡話,不卑不亢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隻是我命不比你值錢,你要是嘴裏總這麽不幹淨,我豁出命也未可知。”


  史文通看這少年嘴裏放著狠話,眼神狠厲,站姿挺拔,手指尖卻有些抖,倒有些驚訝地笑了。


  穿鞋的怕光腳的。他打個哈哈就走了,心裏卻嘲諷起任忍,覺得他是一朝得寵,有人撐腰,才敢這麽語出狂言。徐仲楷現在看著是要捧他,難道還一輩子捧他?新鮮勁過去了,日後就要摔下來,且看自己怎麽作弄他,還怕任忍這小東西不求饒嗎。


  任忍嘴上說出這番話,心裏卻不是完全不害怕的。


  他對這個世界有一股惡意,有的時候,那種絕望憤怒到頭的時候,要是有人遞來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地釋放自己的惡意。他的底線隻是一根輕飄飄的皮筋,在快拉到極點的時候,總有人把他拉回來,居委會裏嘴上抱怨卻時常照應的阿姨們,一個勁給他介紹資源的夏亞,一麵之緣後屢次施以援手的徐仲楷,需要他賺錢的小軟,還有偶爾的山藥雞湯……是這些拉住了他,讓他在那跟皮筋要斷裂的時刻鬆口氣緩一緩。


  他對世界有惡意。但是他釋放惡意的時候,心裏仍在害怕。他不願意成為這樣的人。


  夏亞穿著一身花裏胡哨的西裝,走過來跟他打招呼。這次他有一個小成本喜劇片在宣傳期,所以也受到了邀請。


  “你朋友還挺靠譜,謝謝你幫忙,是何方神通?”


  任忍勉強平複了心情,微笑答:“是個刑警,估計在警隊裏有人吧。”


  夏亞心裏有些疑惑,他比任忍年長好幾歲,經的事也多些。根據莊非接觸後的說法,那邊明顯不是警察的作風。他一時也摸不清頭腦,隻想著是不是得提醒任忍不要輕信別人,但也不敢貿然開口,畢竟對方似乎沒有惡意。


  任忍問:“錢要回來了嗎?”


  夏亞點頭:“沒全追回來呢,人已經找到了,拿我的錢包了個鴨子在海南浪,莊非把他打了一頓,那王八蛋還在住院呢。”


  “莊非知道了?”


  夏亞一口吞了個小餅幹,說:“瞞得住嗎?”然後他不知道又想到什麽,咧出一張笑臉,說:“我要談戀愛了。跟袁紫曦,你也熟的啊。”


  任忍有點懵地看他。


  夏亞噗呲笑了,說:“聯手炒作呢。模特轉行進演藝圈,沒有點知名度怎麽行,全靠戀情炒話題。你吃下這個,藍莓味的,挺好吃的。”


  “莊非讓你炒的?”


  “啊?啊……是啊。”夏亞低著頭漫不經心地說,“莊非說再沒有跟女明星的緋聞,大家就要以為我是gay了。”


  任忍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隻看著夏亞。


  “別看我了,就是跟你知會一聲,過兩天可能就有通稿了吧,誒,差不多可以進場了。走吧。”


  夏亞如今也算三線了,位置靠前,隻能跟他分開坐。任忍的座位有些偏,四周坐的都是些半溫不火的藝人。但是他心裏倒是很坦然,隻是靜靜地看典禮開始。


  徐仲楷有些著急。


  本來今天這個活動是祝羽受邀前來,但是祝羽從昨晚開始就找不到人了。祝羽做事一向有條有理,從來沒有過這種臨陣脫逃杳無音信的先例。這個電影節是主辦方跟他們合作頗深,活動又有他們品牌的讚助,所以是務必要賞臉的。本來祝羽應該代表高層前來,如今祝羽來不了,總不能再隨便找個職位低一級的誰,怕拂了主辦方的麵子,然而其他高層的活動都早就在日程表上板上釘釘,隻有他今天晚上沒有安排,隻好自己上了。


  參加一個電影節的頒獎典禮,不算什麽事。讓他著急的還是祝羽聯係不上。


  從上次在國外出差之後,祝羽說要考察一個研究所的人工智能研究,看看有沒有投資價值,兩人分道揚鑣,前兩天還發郵件跟他溝通,到早上卻發現完全聯係不上了。


  徐家上岸已經有兩年了,徐仲楷一時想不到有什麽仇家,還犯得上用這種把戲,隻好勸慰自己,估計是去了什麽山溝溝,一時沒有信號,且再等過了今天。臉上還是不動聲色地替祝羽來了。


  頒獎典禮上,最出風頭的當然還是明星們。明星開獎,明星領獎,明星還要發布獲獎感言,總不能還讓明星內部頒獎吧。所以娛樂界的一些大佬們就常常來頒獎。徐仲楷今天的任務也是上台頒發個什麽新人獎。


  他今天來得晚,沒有走紅毯,直接就候場,在主持人絮絮叨叨的介紹裏上台了。


  任忍的眼睛瞪得渾圓。


  大屏幕裏是徐仲楷風度翩翩一張側臉,帶著兩分矜貴一分嚴肅。他個子高,在台上一幹女流中鶴立雞群,雙手遞過獎杯時,鏡頭一個特寫,是任忍見過很多次的那雙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旁邊一個小演員跟人交頭接耳:“這個徐總在一群頒獎的老頭子裏真是清流啊,他有沒有結婚啊?”


  任忍直愣愣地問:“你說他是徐總?”


  那小演員點頭:“你剛剛沒聽見嗎?說是晟時投資的,叫啥來著?”她又跟人交頭接耳去了。


  大約是攝影師也發現徐仲楷這張臉很值得特寫,頒完獎徐仲楷下台還給了個全景。


  任忍手心冰涼,大腦一片空白。


  頒完新人獎恰逢中途休息十分鍾,供人補妝去洗手間,有一些有其他通告的明星往往會趁著這時候先走。任忍同手同腳地一直走出了典禮的會場,到了化妝間門口,才後知後覺地拿出手機,撥打了徐仲楷的號碼。


  徐仲楷已經在去停車場的路上了,助理小周幫他拿著脫下的西裝外套。典禮現場一直還在放音樂,非常吵,他聽著手機裏的聲音不太分明。


  “喂?任忍嗎?怎麽了?”


  “徐總。”


  徐仲楷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對著手機大聲道:“你大點聲啊,我這邊音樂聲有點大。”


  “你是不是有什麽,瞞著我呢?”任忍在人來人往之中對著牆站著,“徐警官?”


  徐仲楷僵在了原地,他的助理小周不解地跟著停下了。在安靜的停車場裏,徐仲楷聽到手機另一端的音樂,正是剛剛他嫌吵鬧的那一首。


  任忍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打這個電話。打到這會兩個人雙雙沉默之間,他已經後悔了。


  徐仲楷騙了他,騙了什麽呢?無非是把自己的職業虛構了一番。對自己來說,並沒有損失,不僅沒有損失,恐怕還有所得,徐仲楷先後幫他解決了不少麻煩事。退一步說,徐仲楷對他從來是和顏悅色沒有架子,他也是把徐仲楷當朋友的。


  大概是因為已經當做朋友了,所以發現被欺騙的時候內心總有點抗拒的不快。換個人恐怕要說他矯情。這就好比一個皇帝微服出巡,同一個跑堂的做了朋友,最後跑堂的知道了,原來那個常常跟我去吃路邊攤的,幫著我照顧我老父親的是當今聖上啊,他不感激涕零,他反而生氣,說你居然沒告訴我你是皇帝!這可太惹人笑話了。說到底,皇帝有千百種理由隱瞞自己的身份,也許是不想被人糾纏,也許是覺得隱瞞姓名有意思,也許……隻是想取個樂子。取樂的事,何必認真?


  任忍沒有生氣。隻是大腦一片空白。


  他曾經感激徐仲楷,到現在也感激。但是今晚之後,感激之餘還有一些惶恐。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往事的教訓曆曆在目。


  徐仲楷的偽裝被撕碎了,就像是初中那時候班主任關上房門脫下了褲子,看著他這個甕中之鱉。


  任忍紅著眼睛想,徐仲楷,你要的又是什麽呢?


  徐仲楷返回了會場,在一個拐彎口看見了蔫頭巴腦的任忍。他一把拽住任忍纖細的手腕,在會場大喇叭裏主持人催促嘉賓返回位置的通知裏大聲喊:“你先跟我上車!我們出去說!”


  任忍今天化了精細的妝,眼角有一點下垂的眼線,像一隻無害的兔子。他從徐仲楷的掌心中把手抽出來,背靠著牆,嘴角含著一點微薄的笑意,冷笑著說:“徐總,你要的又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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