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徐仲楷來到市醫院,看望他的“老朋友”,陳白青。
這一個月腥風血雨隻化為報紙上幾篇不痛不癢的報道,不足為外人道。
徐仲楷的太爺爺當年是江湖上頗有名聲的大佬,屬於跑得比較快的老狐狸,建國前就帶著資本移民了。改革開放之後又嗅到了風聲,他爺爺徐振堂琢磨著回國建設投資。徐振堂很知道當年沒走的幾個世家老朋友都遭遇了什麽,所以回來賺錢卻不敢投太多成本,帶回來的資本一半做起了正經生意,一半做起了自家熟悉的灰色領域。
九十年代歌舞廳,二十世紀礦產和地皮,儼然已經弄出了個資本小帝國。如今越往後走,越要洗白,跟以前完成資本積累的不像話的生意劃清界限了。
可惜徐家想上岸穿鞋,卻要觸到另一些人的神經。徐家不怕割肉疼,願意扔掉肥肉,一直與他們有合作的陳白青派係卻不同意放掉一直的油水。
陳白青的發家頗為不恥,當年挖煤起家。一套設備幾百萬,幾天就能回本了,如此暴利吸引了大量黑社會插手,陳白青就是在這個血腥的鬥爭中笑到後麵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個圈子什麽沒見過。雇傭民工背礦石,拿刀子堵住記者的嘴,用硫酸把人灌死在礦洞,甚至有買凶殺人,作人肉炸彈的。陳白青絕口不提這些往事,如今快五十歲,麵上開始吃齋念佛起來了。
當然市場秩序最後還是由國家接管,尤其是礦產這種重要資源,隨著如今法律法規完善,私采愈發艱難,徐家早就漸漸撤退,想上岸了。
偏偏徐家跟某國有礦產公司的高層關係密切,陳白青一心想要這個人脈資源。徐家不想給,知道這人八成想鑽國有的空子去盜采、徐家如今洗白地差不多了,寧可得罪人,也不想蹚渾水,尤其是徐仲楷上任以來態度十分堅決。陳白青年紀大了反而固執,一時氣憤自導自演了一出栽贓,要報複徐仲楷。
徐仲楷本覺得陳白青已經是將死的百足之蟲,一點眼界和胸襟都沒有,思想還停留在當年年輕的時候,難怪這些年大多數家族都開始轉型了,就陳白青還一腳踩在泥地裏不自知。但他也沒有想到,都到現在這種時候了,陳白青居然敢讓手下的人做這些齷齪事。
徐仲楷當年在國外讀書,畢業了就先去東南亞邊境線做生意,攢起了名聲才回國接手國內的生意。雖然沒有親臨刀劍槍口,但也絕不是病貓。
徐家這次被陰事發,他立刻著手回敬。
隻是他不屑於打打殺殺那套。直接到京城告了一狀,給人免費送了政績。
陳白青的產業沒多久開始被清查,氣得心髒病都犯了。
這天徐仲楷心情不錯,便來看望這位前輩。
祝羽覺得還挺沒必要的,已經贏了,陳白青是爬不起來了,但是徐仲楷不行,他這個人比較迷,有的時候肚量驚人,有的時候睚眥必報。
陳白青想殺他沒殺成,他就得好好地在陳白青麵前溜達,氣死陳白青。
祝羽說他幼稚,他卻不以為意。
徐仲楷走出醫院門,一個人影栽倒在他一步遠的地方,仔細一看,這人臉熟。他比較擅長記住人臉,遑論那天找錢包一波三折,任忍又是個美少年。
他不知道怎麽的發了善心,幹脆一把抱住這少年送進了醫院急診,說是朋友。
醫生讓辦住院手續,他連這人名字都叫不上來,翻到他身上的身份證才知道叫任忍。
一個月不見,這少年瘦的都快脫型了。徐仲楷心想,他還是適合臉色有點肉,比較好看。個子大概一米七大幾,體重卻輕地讓人膽顫。
“你去查查,這是遇到什麽事了。”徐仲楷跟祝羽說,“先前也算幫過我們忙的。是我這兩個月太忙了,給忘了這茬。”
祝羽答應著打了去病房外打了幾個電話。
醫生來說病人是嚴重貧血加低血糖才昏過去了,休息休息沒什麽大礙,不過他爸爸還在外頭等著他辦住院手續呢。
徐仲楷挑眉:“他爸爸?”他上次也是隻在客廳坐了一會,約莫記得任忍說他爸在裏屋,卻沒見到。於是幹脆起身去了任洪文那裏。
“任忍呢?”任洪文坐在輪椅上沒好氣地問。
徐仲楷以為他擔心自己兒子,道:“任忍低血糖,在急診那邊打點滴呢,您別擔心。”
“你誰啊?”
“我是任忍朋友。”
“你把我推到他那去,等他好了我們回去。”
“我聽說您是來入院治療的,不是在辦住院手續嗎?”
“辦個屁手續!錢都被他低血糖花掉了!我不要住院,我反正快死了。他不是要我死嗎,我死給他看。”
徐仲楷皺著眉毛,看見任洪文一條腿明顯是畸形的,幹瘦幹瘦的,臉色也是病人的臉色。
他斟酌了一下,把司機喊來了,讓司機給任洪文辦理手續。自己又走回了任忍打點滴的地方。
坐到了病床邊上,聽見昏迷中的任忍不停囁嚅:“冷……“
徐仲楷猶豫了一下,握住了任忍的手,果然是冰涼的,衣服也單薄,正想起身看看哪裏能再找個毯子,卻發現任忍死死拉住了自己,把自己的手當成暖爐。
他昏迷的時候也是板著臉的,徐仲楷認真回憶了一下,發現就沒見過這少年除了板臉以外的表情。
任忍緊緊地抿著唇,眼角有淚水。
徐仲楷就這麽看著他,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滋味。
大概是同情心。
商戰裏不見刀光血影,全是殺伐決斷,他早就不知道同情心為何物了。這種滋味很陌生,但新奇。
此時此刻,他們倆在這邊詭異地牽著手。
祝羽進門的時候感覺自己出現了幻覺,“老大,這什麽情況?”
徐仲楷認真道:“他怕冷。”
晚上徐仲楷還有事,隻好先跟祝羽走,臨走前跟醫院方麵打好招呼,錢全從徐仲楷這扣,但是不許把人放走。
徐仲楷這天晚上參加的是一個娛樂產業的聚會。這方麵,他們家其實算是涉獵比較早的,隻是他們家的娛樂公司基本都拿來洗錢了,近幾年徐家的生意越來越規矩,琢磨著是不是正兒八經地把娛樂生意做一做,尤其是近幾年娛樂行業井噴,電影拍得再爛都能回本,綜藝更是拔地而起,都是肥肉,徐仲楷更加重視起這種聚會,也時常參加了。
這飯局上,就有史老板。
酒過三巡,該聊的事都聊了,一幫老男人開始閑談。眾人都知道史老板的愛好,又是私密聚會,都拿出來調侃起來,問他最近可看上了什麽小鮮肉。
史老板笑得一臉油光,說:“吃到嘴的有什麽意思,倒是有一個新鮮貨,硬脾氣,還沒到嘴叫我日想夜想。”
“看來是極品佳肴,能叫咱們史老板這麽惦記。“席間有人打趣。
“相貌身段是一等一!這倒是其次,我就是喜歡潑辣玩意,脾氣是很硬。”
徐仲楷本無心於這席間的風流韻事,他自己對於性愛這方麵看的很淡,早幾年是在東南亞,每天想著了解那邊的產業能收手,這幾年漸漸在國內安定下來,工作又忙,習慣了一個人,所以對於史文通這種五十來歲還要養小白臉的作風不理解也看不上。
“史老板出手還有不應的?”
“我估計快了,我打了招呼,現在沒人敢給他工作,又弄得他欠下一大筆賭債,不求著我是活不下去了。”史文通看著有點洋洋得意。
席間一個位份還在史文通之上的人說道:“史老板這招是缺德啊!賭徒焉有不從的道理,看來可以提前祝賀你了。”
史文通說:“他倒不賭,隻是他老子是個得病的瘸子,上了我這直鉤,還以為能贏錢給他兒子還債呢!”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說,“這戶人家呢,可憐是可憐!”
徐仲楷聽到老子是個得病的瘸子的時候心裏就有些不對勁了,麵上還裝作不知道,問:“史老板看上的人是圈裏的?演過什麽,弄不好我們大夥還知道呢。”
史文通喝了杯酒說:“不出名,叫任忍,出名的想弄到手可不容易。”
徐仲楷心裏已經有了數。原來任忍是被這個人渣看上了,正在用手段呢。難怪距離上次見麵沒多久,人都瘦成幹了。
然而知道是知道,要不要幫,怎麽幫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史文通這個人在圈子裏有名有兩個原因,一方麵當然是玩小男孩不擇手段臭名昭著,另一方麵就是他在電影投資方麵確實是個神通,眼光非常精到。
徐仲楷一向沒什麽慈悲心,最不喜歡趟這種渾水,如果換做其他小演員,恐怕也就不管這個閑事了,犯不上為了這數麵之緣得罪圈裏人,然而任忍……總是叫他有些不落忍。
酒席散後,他叫人開車去醫院,心裏盤算著這事怎麽處理。剛到病房門口就聽說任忍的爸爸不知道怎麽的一直鬧,任忍醒過來了,在跟醫生談。
“我上次就說了,你爸有抗體,有抗體手術就很有難度,他現在另一條腿也開始肌肉萎縮了,如果不想完全癱在床上,就得手術,但是血友病你也知道,得買因子,因子也貴,沒有幾十萬塊錢保底,還是保守治療吧。你爸也四十多了。”張醫生是看著任忍從十幾歲一個小豆丁就常跑醫院到現在的,忍不住說幾句掏心窩的話,“四十多又能活多久,馬上就老年了,又是一身病,就算治了,又能怎麽樣?聽叔的,有錢還是自己留著,這個病不是咱們普通人家能扛的。”
“但是他現在關節出血越來越嚴重了。是不是得換關節?”任忍的臉色看起來很差,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搓著手,“我看他晚上都疼得睡不著。”
徐仲楷走到門口就聽到他們的對話,正想進去,手機響了,祝羽打過來的,他隻好快步走到角落裏先接電話。
“小朋友的消息打聽到了,他老子叫任洪文,有病,是個瘸子,家裏的錢全拿來看病了,他媽跟個混混跑了,幾年前被人報複一家都給捅死了,留了個跟任忍同母異父的女孩,聽說是被人收養了。任忍沒上完學,家裏欠了不少債,上不起了,現在賺錢都給他老子和妹妹填坑了。”
徐仲楷說我知道了。
祝羽想了一下,又說:“我們不是第一波打聽的,他可能惹上什麽人了,兩個月前就有人在打聽他們家情況,最近他老子欠了一大筆賭債,黑賭坊和要債的上門了,家裏被砸地差不多了。我隻打聽到是於大眼兒的人做的,背後還有沒有其他人還在找人打聽。”
徐仲楷說:“是史文通,今天在酒席上聽見他說看上任忍了,估計是這個老淫棍。”
“啊?怎麽惹上這種人?那你還管這樁事嗎?“
“怎麽不管,畢竟幫過我忙。”
“說實話,上次其實也不是救命的交情,就是給了點線索,你也犯不著為他得罪史文通啊,大不了醫藥費什麽的幫忙墊一墊,讓追債的別傷人,我覺得也差不多是感謝了。史文通的事還是裝看不見吧。老話說,救急不救窮,救窮不救賭,這種人不會有救的,咱們見的多了。你本來不就打算給點感謝費嗎,給點錢就算了。”
徐仲楷嗯了一聲,說:“我心裏有數。”
徐仲楷心裏知道祝羽說的很有道理,什麽樣的人沒見過,沾了賭博就沒救了,任忍再怎麽硬骨頭,幾百萬的債砸下來,不從也得從,等嚐到躺著就能來錢的甜頭,這一條道走下去就翻不了身了。他見過太多的人,禁不住誘惑,扛不住壓力,拋棄妻女,賣笑賣娼,虛榮勢利,他不對人性抱有希望。但是,沒來由的,他希望任忍能不一樣。
等回過神走回醫生那,才發現任忍已經走了,他拔腳就開始找人。走出醫院住院部的大門一眼看見任忍站在大理石柱子旁邊。
任忍雙手捧著一個紅薯,嘴裏嗬出白氣,這大概才是他的晚飯,雖然已經快十點鍾了。他看起來饑腸轆轆,但是吃東西卻沒有狼吞虎咽,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他好像一直在想事情,沉默著盯著醫院門口的大盆栽。
徐仲楷走過去,說:“你好,又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