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幾天之後任忍終於接到了一個廣告的活,是在鏡頭裏當群演,代言人是個當紅小生,遲到不說還耍大牌,硬生生地把時間往後拖,早上六點就去了,等任忍拍完能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他帶著劇組打包的盒飯,乘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任忍家住的地方交通極不便利,正好處於哪個站台都不靠的地方。他在車上接到任洪文的電話,要他趕緊回去做飯。所以車子一到站,他就從後門跳下去,埋頭跨步前行。


  街角幾個混子在抽煙,便利店日複一日地發出迎賓的叮咚聲。任忍走得很急,一不小心撞上個人,任忍下意識地抬頭道了個歉,隻依稀感覺是個三十歲上下衣著考究的男人,便擦肩而過走了。


  他一路跑回去,身上出了一點虛汗,在筒子樓的公用自來水那衝了把臉。一推門,看見任洪文把腿架在沙發上吃瓜子,地上全是瓜子殼。


  “你上次吃瓜子,嚼出一嘴血,還沒長記性?”


  “吃死我你不正痛快?”任洪文把地上啐了一口,斜眼覷他:“快餓死我了,還不炒飯去!”


  任忍不再說話,拎著盒飯,又在自家電飯煲裏盛出剩飯,走到公共廚房裏頭起鍋了。


  爺倆沉默地吃著飯,誰也不搭理誰。好像兩個拚桌的陌生人。吃完任洪文拄著拐杖回了自己房間,電視開得震天響。任忍端起碗,走到洗碗池邊。白熾燈光昏黃不定,幾隻夜蛾盤旋在燈泡旁。任忍忽然感覺有人擋住了光源,一抬頭,是個稱得上英俊的男人,表情說不上友好,身後跟著一個差不多年紀的男人,長相一般。


  “你好,方便聊聊嗎?”那英俊的男人打量著任忍,開口道。


  任忍手上還有洗潔精的泡沫,迅速衝了衝手,猶豫著問:“什麽事?”


  “老徐,你跟這種人客氣什麽?直接報警!”後頭的男人不耐煩地說。


  “我想問你,你有沒有撿到或者通過一些途徑拿到我錢包。”這老徐左右環顧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腳邊是個泔水桶,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這狹小的空間亮堂了一點。


  “你什麽意思?”任忍把水龍頭擰上,皺著眉頭問。


  “是這小子撞了你吧?是的話你跟他廢什麽話?”站在後麵的男人一把扯過任忍,“你別裝蒜了,剛剛在天維路便利店門口不就是你撞了他?錢包是你拿的吧?”


  任忍憤怒地扯回自己被拽歪的外套,說:“別空口汙蔑人!你們有什麽證據說我是小偷?”


  “我們查了便利店的路邊監控,隻有你撞過人。便利店的店員都認出你了。你是不吃點苦頭不說實話嗎?”


  “祝羽,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粗魯?”那個英俊的男人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又回頭說,“你好,我叫徐仲楷。追到這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錢包裏不少卡挺有用的,我一家家掛失補辦也很麻煩,而且裏麵還有個挺重要的優盤。這樣行不行,錢包的現金給你,我還可以單獨打一筆錢給你,就當你撿到還我了。”


  “我說我沒拿了。”任忍端著碗準備進屋,“要發神經出去發,想找錢包自己報警去。”


  祝羽一腳卡著門,緊隨著任忍進了屋,惡狠狠地說:“別特麽敬酒不吃吃罰酒。”


  徐仲楷環顧了一下屋裏,一股藥味和說不清的味道。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任忍重重地把碗放到桌上:“你們講不講理?有證據嗎?你們自己搜吧,我說沒偷就沒偷。“


  “那你可能倒賣了,早就轉手了。”祝羽理了理自己的外套,“老徐,我們還是報警吧。”


  “我感覺他不像壞人。”徐仲楷跟祝羽說,“壞人會這麽理直氣壯嗎?”


  祝羽說:“這是講感覺的事嗎?那個優盤裏全是陳白青栽贓的證據,你特麽不急?“


  徐仲楷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很好看,很幹淨,一臉戾氣,與這昏暗的室內格格不入,和氣道:“我七點半還拿過錢包,七點四十你撞到我,緊接著我錢包就不見了。”他停頓了一會,誠懇道:“錢什麽的無所謂,但有兩件東西真的挺重要。”


  任忍不耐煩地說:“我不知道。反正我沒拿,你在這問一百遍,我也沒拿。”


  徐仲楷立刻跟祝羽說:“要不我們再去看看監控?也許我記錯了,七點半以前就丟了?”


  “你們有空在我這浪費時間,不如去當地派出所。”任忍拿了把掃帚,掃任洪文吐了一地的瓜子殼,“看你們也不是普通老百姓,直接找門路,讓這邊派出所找‘癩子’,動作快興許還追的上。”


  祝羽愣了一下:“你知道是誰?”


  “猜的。”任忍一臉平靜,“你可以去試試。”


  這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轉身離開了這筒子樓。


  “沒有我再來找你。”祝羽臨走前說。


  這片棚戶區裏有一些慣偷,不偷身邊人,隻偷路人。像徐仲楷這種一眼就能看出的肥羊,怎麽可能不挨宰?何況任忍下車的時候就看見街角有癩子的幾個小弟。


  祝羽很快找到人,不到十二點,錢包失而複得。然而優盤卻怎麽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還是誤會了那個人啊。”徐仲楷雙手揣進大衣口袋。


  “誤會是重點嗎?當務之急不是要搞陳白青嗎?他的礦都弄死好幾個工人了,想往我們這邊栽!”祝羽暴躁道,“還得再搞一份優盤,那個線人還不知道在不在!你這什麽表情?”


  徐仲楷笑起來。


  “我就是忽然想起來,今天收到以後,我想到自己有點丟三落四的毛病,在公司電腦上備份了才走的。”


  “你特麽不早說?不是為了優盤,我們為什麽要折騰著找錢包?”


  “我幾十張卡!補辦多麻煩啊!”徐仲楷吼道。


  “我受不了了!我特麽要辭職!我受不了腦殘上司!是我發小也不行!”祝羽炸了。


  徐仲楷笑了起來:“你都說八百遍了。今天我們先回去,小周還等著我們,下次我單獨來謝剛剛那小朋友,怎麽說也是幫了忙。”


  任忍第二天早早起了。工作室的老張找他。說是給他接了個電視劇,反派男三號,演一個小白臉。


  “你年紀也小,長得也嫩,實在沒什麽合適的角色啊。”


  任忍心想,怎麽可能劇本裏沒有二十多歲的男性角色?不過是資源先安排給別人罷了。


  不過眼下有活就已經很不錯,任忍也不挑剔,收拾了一下東西就進組了。


  他演的是個民國戲裏的優伶,傍著一個軍閥的姨太太,後來變成了漢奸,被主角打死了。劇本很粗糙,反正他也不明白這人為什麽就這麽壞了,就是無理由的壞。


  他進組了一個月,人緣也很一般,輪到他對台詞的都是些不重要的角色,有主角的時候他就是個背景。


  一個月他的戲份就殺青了,這天劇組裏一個人稱李老師的喊他去吃飯。


  “挺正式的飯局!好幾個導演和投資人,機會很難得,我好不容易給你爭取的,你換身好看的,晚上跟我一起去。”


  圈裏是經常有這種局,但是找人作陪也該找女明星,怎麽會輪到自己。任忍有點驚訝。這個李老師在圈子裏很吃得開,他不能不給人麵子,心裏想著,光吃飯應該沒啥,大不了續攤的時候跑路。


  結果到了飯桌上,任忍心道不好。


  裏頭有個圈子裏臭名昭著的投資人,史老板,五十多歲了,喜歡玩小男孩,給不給資源還得看他心情。任忍進門的時候,史老板就眼前一亮,招呼著他坐自己旁邊。


  任忍強忍著心裏的惡心,在史老板的手摸上來的時候悄悄地挪。麵上還是微微笑。


  酒席散了之後任忍就要走,一下子被兩個保鏢攔住了,他們說史老板要話說,要他留一會。


  史老板的意思跟明確,要包他,時間長短不一定,會給他資源捧他。


  “你知道薑冕吧,影帝!十多年前就是跟著我的。你聽話,你就能變成第二個薑冕。”


  “謝謝史老板,但是我確實沒有影帝的本事,不敢做那些白日夢。您放過我,總有願意的人。”


  “可我不願意啊。我就喜歡你這張臉,朝氣蓬勃。你不要給臉不要臉。”


  “我今天走不了了嗎?”


  “你當然可以走,我們是文明人。但是你肯定是要付出代價的,你盡可以試試。”笑麵虎緩聲道。


  任忍心想,我都混成這樣了,還有什麽代價是付不起的。轉身瀟灑地走了。沒幾天他發現自己太天真了。


  他接不到活。以往還有固定的拍廣告的活,現在都說上麵打了招呼,他得罪人了。正入不敷出焦頭爛額之際,任洪文賭錢欠了一大筆債,三百多萬,利滾利,又給任忍的生活雪上加霜。他一向知道任洪文偶爾會買點幾塊錢的彩票或者街頭小賭,幸而賭額不大,說了幾次任洪文也不聽,他就由著任洪文去了,誰成想惹出這樣的事。


  “我操你媽的任洪文!你怎麽不去死!你嚷嚷著去死的呢!我求你了,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任忍回家的時候,發現家裏一片狼藉,牆上用紅漆噴著“欠債還錢”。


  “這不是你闖的禍嗎!要不是你!人家高利貸怎麽可能欠了一個月就來要錢?人家說了,是因為你得罪了大老板!人家要整你!”任洪文斜眼瞪他,毫不心虛。


  “任洪文,你不賭會欠錢嗎?我們家窮成什麽樣你不知道嗎?”任忍眼睛已經全紅了。


  “人家在給你下套呢!你不得罪人會有人來騙我嗎?我足不出戶的一個人,人家就是衝你來的!”任洪文嘴上全是歪理,“我還不是因為知道家裏窮才想著一賭翻身?要不是你沒本事,我怎麽會去賭錢?”


  任忍氣得笑出聲:“我沒本事?我高中都沒上完就打工養家了,我沒有本事怪誰啊?”


  任洪文的腿淅淅瀝瀝地流血,他見任忍已經氣得發抖了,仿佛從中獲得了大樂趣,說:“我已經聽人說了,有大老板想包你,你假清高什麽呢?不就是陪人睡覺嗎?你媽就是幹這行的,你基因裏麵就是個賣的!”


  任忍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這一個月他瘦了十幾斤,肋骨都有些凸出來了。


  任洪文得寸進尺道:“你去陪那個大老板,人家說了,隻要你答應了,我這個賬一筆勾銷!你不能看著我死對不對?”


  任忍冷笑說:“你現在怕死了?你不是每個月都說要去尋死嗎?”


  任洪文不吭聲了,坐了一會開始喘起來。他犯病了,疼得滿頭大汗。血友病就是這樣的,光流血不夠,流血的時候是刀割般的疼,五髒六腑都能吐出來,關節能疼到錯位。


  任忍冷眼看了一會,感覺不對勁,這次任洪文的病來勢洶洶。


  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讓這人死吧,他死了自己就解脫了。


  沒有人性,沒有親情,就像看著路上一隻被壓傷的狗垂死掙紮。


  任洪文像一條蛆在扭動,在痛苦地呻吟。


  任忍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上幼兒園的時候,期末要家長來開家長會,會當眾發紅花獎狀。


  那個時候任洪文剛剛殘疾沒多久,才勉強能拄拐走,他跟任洪文說要去開家長會,任洪文說:“爸爸腿瘸了,就不去了吧,你們班小朋友看了會笑話你的。”他那個時候還小,也不覺得腿瘸有什麽好丟臉了,他們班老師有段時間骨折了也是這樣的,後來就好了。他以為任洪文也會好。他就哭著非要任洪文去,老師都公布了他會有獎狀,他想要爸爸看。任洪文禁不起他磨,最後同意了,早上九點開家長會,任洪文七點就去了,幼兒園裏一個人也沒來,他拜托保安開了教室門,和任忍一起早早坐在了小凳子上,一直到十一點班上所有小朋友和家長都走光了,他才慢悠悠去廁所找藏起來的拐杖。


  他曾經這樣照顧兒子的自尊,不願意自己給兒子丟臉。


  然而十多年過去了,他變成了最麵目可憎的人。


  任忍咬著牙把任洪文送到了醫院。


  到了醫院門口,感覺一口氣沒提上來,大腦一空,自己一跟頭栽下去就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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