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拖拖拉拉這會才把水拿來!我知道你早就想我死了!我死了你好解脫!”任洪文身體不好,嗓門倒很大。


  “你要是真想死,就挑個沒人的時候,別挑著居委會上門的時候演戲。你每個月來這麽幾出,你不累,我都累了。”任忍把水放到床頭櫃,然後站到了衣櫃前麵。


  “你現在說出心裏話了啊?啊?你就是想要我死!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兒子?還不如養條狗!”


  “你倒是看看哪條狗這麽伺候你?早把你吃的渣都不剩。”


  “你跟你媽一個樣!毒!你媽活該死得早!死無全屍!這是報應!你也逃不掉的。”他古怪地笑起來,喉嚨裏像卡了一口痰,聲音嘶嘶的。


  任忍心裏很累,他對任洪文沒有愛,除了小時候,任洪文的病還沒有怎麽惡化的時候,有過一段尚算美好的童年回憶,後來的記憶都不算美好,甚至有點醜惡。


  他是親眼看著人性是怎麽在病痛中扭曲的。


  任洪文先是因為血友病殘疾了,成為了一個瘸子,腿畸形地扭曲著,但那個時候家底就散得差不多了,他本來在一個電器廠裏上班,也不能去了,隻能憑著自己的一點手藝開了個維修點,好歹能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沒多久他老婆張一萍出軌了,跟那條路上開麵包車做黑車生意的一個司機好了。街坊鄰居多少知道這裏頭的事,風流韻事捂不住,本來還是在背地裏說閑話,看張一萍根本不在意名聲,也就把“瘸腿武大郎”的名號說出來了,任忍小時候經常被人笑話,說他媽是潘金蓮,是不要錢給人白嫖的雞,叫他雞崽兒,有些中年男人往往還要站點口頭便宜要他叫自己爸爸。


  張一萍出軌這件事,任忍是不怪他媽的。自從變成瘸子以後,任洪文整天疑神疑鬼,看見她跟男人說幾句回來就拿著拐杖打人。任忍親眼見過張一萍被打得手指露出森森白骨,額頭全是血。


  任洪文以前不這樣,沒有犯病的時候斯斯文文的,相貌也是一等一,長得又高又俊,當年還沒有查遺傳病的概念,醫療也不發達,隻知道自己凝血不大好,但是麵上還是一表人才的。說親的時候家裏的門檻被媒人都踩爛了,他偏偏喜歡張一萍。所以他後來格外不能接受張一萍跟他同床異夢離他越來越遠,他擔心她會跑,老犯疑心病,犯了就打人,想威脅張一萍,惡性循環,最後張一萍果然跑了。


  自從把張一萍手指打折後,任洪文又犯了一回病,張一萍卻不怎麽回家了。她姘頭在鄉下有老婆孩子,那男人也不管,隻是跟張一萍在外頭做便宜夫妻,兩個人都沒離。


  任忍那個時候已經上小學了。他對自己從小到大的記憶除了爹娘不管,就是窮。沒有別的回憶。沒有感情深厚的同學,沒有美好的校園活動,也沒有怕家長開家長會的恐懼。反正他娘老子沒一個會來開他的家長會。


  他沒有機會學壞,因為任洪文那個時候不死心,各種偏方大夫的來治病,糟蹋了不少錢,他如果自己不去攢錢,學雜費就沒有著落。他年紀太小,人家也不收童工,隻能幫忙串珠子,做成那種景點常賣的廉價手鏈。一分錢一串。攢的錢基本交完學雜費,買了教輔資料,也不剩什麽了。


  他上初中的時候,個子長得很快,漸漸有人發現,包裹在洗得發白,褲腿嫌短的舊校服下的少年,長得很美。不是那種五官清秀能說一聲長得好看,而是遠遠高於好看,能讓人心服口服的美。


  也正是任忍初中的時候發生了三件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他發現自尊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


  他初二的時候有一個市級演講比賽,當時的班主任想讓他去,如果那個比賽得獎,他就能評學校的校級優秀學生,有獎學金。但是他需要自己準備比賽的衣服,這是演講比賽的服裝要求。他回家跟任洪文說了,任洪文特別高興,拿出來自己結婚時候穿的西服,要他穿這個。


  任忍那個時候十四歲,營養不良,勉勉強強才長到了一米六五,任洪文不瘸的時候有一米八幾,他的舊衣服對任忍來說太大了。而且款式也舊,非常老土。任忍不願意穿,懇求他爸說能不能買個新的,合身的衣服?他已經一年多一件衣服都沒買了,以前的衣服也嫌小了。


  任洪文把臉沉下來,陰鷙地問:“你是不是要花光你老子的錢!挑三揀四的,是不是嫌這個家?你要跟張一萍那個婊子一樣走嗎?你身上流著我的血,我到死都是你老子。你認不認!”任忍小聲說沒有,任洪文把他鎖進房間裏鎖了一天一夜,沒有給飯吃。如果他不答應穿那個衣服,就別想出來,任洪文會打電話給班主任說不參加那個比賽了。


  任忍當時年紀不大,不明白自己哪裏觸到了任洪文的黴頭,急的要哭,那個演講他練了很久,他答應了班主任會好好加油的。


  最後他妥協了,他穿著那件過時的,肥大的,衣擺上一大塊洗不掉的汙漬的舊西裝去參加了演講比賽。他上台的時候下麵一片哄笑,他努力說完了自己的稿子,眼睛不敢看觀眾席,匆匆跑下台。


  他躲在少年宮的廁所裏拚命壓抑淚水。當眾的哄笑,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說太過殘忍了,他覺得自己鮮血淋漓地在太陽下暴曬。掩麵之時他在廁所隔間裏聽到兩個男生說話。一個說:“任忍這種窮逼也有女生喜歡,她們長不長眼啊?還不如喜歡我。”另一個說:“過了今天沒人會喜歡了吧?哈哈哈哈那個衣服笑死我了,什麽年代的啊!你發學校貼吧了嗎?哈哈哈哈哈哈。”


  他躲了很久確定沒人了才走出廁所,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麵如死灰。


  後來班主任對著他歎氣,說早知道他家裏這麽困難,他可以幫忙的,怎麽會想到穿成那樣上台呢?當然最後拿到了一個安慰獎。任忍拿到獎狀之後一直跑回家,把獎狀撕碎了扔掉了。


  任洪文不知道從哪聽說任忍穿著舊衣服丟臉的事,斜著眼睛咯咯笑,把這件事當成笑話一樣反複說。他以任忍痛苦為樂。


  從那之後任忍更加寡言。


  第二件事就是他發現人不能有所期待,你越信任什麽,什麽就會傷害你。他初三的時候,還是之前的班主任,對他很照應。他不愛說話,也說不出感激,但是心裏是很敬重那個班主任的。班主任是個中年男人,臉色總是紅的,個子矮矮的,有啤酒肚。


  班主任知道他爸後來發了幾次病不再在外麵工作,每個月狀態好就給人修修電器,狀態不好,家裏隻能吃低保。任忍不可能上補習班,好在他自己用功,成績也穩定在前幾名,於是常常喊他到家裏來開小灶,講一些重難點。


  那天晚上,班主任的妻兒都回娘家了,隻剩下班主任跟任忍。任忍一開始沒有察覺到異常,隻是覺得班主任總是若有若無地貼著自己。他以為自己多心,挪動了好幾下,最後卻被一雙肥大的手抓住了了。那個男人穿著粗氣說:“任忍,任忍,你可憐可憐我,你讓我摸摸。”然後手往他屁股上揉,任忍從來沒有想過兩個男人會有這種事,嚇得驚叫起來,那個男人胡亂地摸,胡亂地吻,說:“我喜歡你很久了,你長得這麽好看,我太喜歡了。我對你好不好?你要報恩的,你可憐可憐我!”那個男人脫掉了褲子,露出氣味難聞的下體,拚命地拉扯任忍的衣服,任忍懵了一分鍾之後終於開始反抗,他拚命地蹬腿,用胳膊肘砸人。心跳快的好像要死在這裏。


  最後一片混沌中,他把班主任頭砸破了,自己跳窗跑了摔傷了腿。回家之後他瑟瑟發抖,這才後知後覺這天晚上都發生了什麽,最後在被窩裏捂著嘴嚎啕大哭。而任洪文隔著門罵他不要哭喪。


  班主任後來沒有再找他,隻是有意無意地在班上給他難堪,對一些因為他家裏的情況而產生的校園霸淩也裝作看不到。他從那天以後,完全喪失了對人的信任。如果沒有小軟,他大概會越來越孤僻偏執。


  小軟,就是第三件事。


  張一萍跟開黑車的好了幾年,後來又跟另一個道上混的人好了,人稱五哥。她長得好看,半老徐娘了也比不少小姑娘好看。跟任洪文這邊斷了之後整個人脫胎換骨,像是從柔弱到潑辣之間無縫切換。她風情萬種,不在乎名聲,有錢就好,能氣死任洪文更好,她心甘情願做人的外室,給五哥生了個女兒,取名字叫小軟。可惜好日子沒過多久,任忍初三畢業那年,五哥在道上惹了事,不知怎麽的死在了外地。仇家跑到了張一萍那,把家裏洗劫一空,張一萍和小軟都被捅了好幾刀。送到醫院之後,醫院通知了任忍,張一萍一臉一身都是血,跟任忍說:“這輩子我對不起你,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我知道你恨我,我拋棄了你們,我現在遭報應了。但是小軟是無辜的。我知道任洪文忍不了她,你幫幫我,給她找個好人家收養,好不好?”


  任忍那個時候已經不會哭了,他隻是覺得茫然。他看見張一萍臉上一塊刀痕,粉紅色的肉外翻著,讓他覺得惡心。


  最後張一萍說:“希望你下輩子,能遇到好人家的父母,不要遇到我跟任洪文這樣的。”


  她死在了醫院裏。身上的血窟窿堵不住。


  小軟搶救過來了,張一萍在危險關頭死死護住了孩子,小軟受的傷比起張一萍不算重。


  張一萍的積蓄還掉了醫藥費所剩無幾,任忍自己也沒有錢養小軟。他把小軟帶回了家裏,跟任洪文說這是張一萍的女兒,如果他想殺死小軟最好趁自己不在,這樣最好了,小軟也死了,任洪文殺人槍斃,他就能解脫了。


  任洪文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任忍,說:“毒!張一萍真毒!死了也不給我痛快。”


  他口腔裏不停出血,止不住,在痰盂裏吐出一口一口的血沫子。小軟那個時候快兩歲,什麽都不懂,被嘴裏總能吐出紅色水的舉動逗樂了,笑得咯咯的。任洪文冷冷地盯著那個女童,像一條毒蛇。最後他冷笑一聲回了自己屋,沒有再管。但是任忍知道他在外麵打工的時候,任洪文給小軟喂過吃的,沒讓小軟餓死。於是他更矛盾了。他變得什麽都能理解,卻什麽都不願意理解。


  他也不知道怪誰。任洪文夠可憐了,如果他沒有病,沒有殘廢,老婆沒有拋棄自己,也許是個好丈夫好爸爸,但是沒有如果,他就是在病痛之下越來越讓人生厭,磨滅了所有的親情。但是不經意的時候,他也有柔軟的心。任忍聽過他哭,像垂死的野獸,他哭自己拖累了任忍。任忍甚至知道他在查怎麽死才能騙保險留給家人,他的搜索記錄沒有清除幹淨。


  人性太複雜。


  小軟在家裏待了兩個月,任忍打聽到有對中年夫婦,獨子出意外死了,想要收養一個孩子。任忍去考察了兩天,確認這對夫婦是老實的雙職工,才把小軟托付出去了。隻是小軟身體不好,那對夫婦家境清貧,有時候還要任忍幫襯著。任忍也提出說要是負擔不了一個孩子,趁小軟還小,他可以再找合適的家庭。但是那對夫婦已經寄予了太多的感情在小軟身上,實在舍不得。任忍想來想去,雖然清貧了點,但是確實疼愛小軟,換到別人家未必有這麽上心。當然不許任忍說出她的身世,怕孩子跟養父母不親。任忍去的次數不多,大多數時候在刻意避免產生更多是感情聯係。但是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小生命,與自己同根同源,心境就微妙起來。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是沒什麽指望了,隻有小軟,他希望小軟有很好很好的未來。


  小軟因為受過刀傷,傷到心髒,又要做手術。那對夫婦是老實人,隻支支吾吾地表示:“當初你送孩子來,我們也是信任你,沒有去查身體什麽的,現在孩子有病,我們也不是說要棄養,我們是真把她當女兒的,但是無論如何,你是不是該給點賠償?”


  任忍那個時候高一,非常瘦,少年人特有的清冷。他沉吟了許久問:“具體要我怎麽做?”


  於是他欠了一大筆錢。除了他爸揮霍在江湖醫生身上的債,他又多了一筆負擔。知道他居然在攢錢給小軟之後,任洪文發了一通脾氣,直接把自己折騰進了醫院,醒來以後更加變本加厲的花錢,他說:“反正你不用在我身上,也要用在那個雜種身上。”


  於是任忍高一上完就輟學了,經人介紹進了一家模特公司,做起平麵模特。每天醒來兩件事,給自己家攢錢,給那對夫妻攢小軟的醫藥費。


  他覺得自己的名字取得真好,心上一把刀,這十多年都是咬著牙挨著刀忍過來的。但有的時候他也感激這些負擔,如果沒有這些,他可能早就死了。


  因為像個陀螺一樣不停轉,一門心思要攢錢,所以他活得像狗一樣的時候,也忍著了,不能死。


  後來任忍跟徐仲楷說:“我無比感激曾經寧可不要自尊也要活著的我,如果我那個時候放棄了,我就遇不到你了,也就不知道人生原來可以這樣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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