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貌即原罪。這是任忍的信條。


  在任忍沒有發現美貌帶來的福利的時候,他先看到的是美貌帶來的災難。或者說,美貌在貧窮麵前一無是處,反而是開了刃的尖刀,方向是對著自己。


  如同孩童手裏捧著肉,獨自走著野狼密布的叢林裏。


  任忍長得很美,雖然用美來形容一個男人很奇怪。他不是那種棱角分明的英氣長相,也不是時下流行的韓式小鮮肉長相,他的美裏帶了一點脫俗的少年感。尤其是一雙眼睛,是男生很少見的杏眼,平時眼睛總是往下看,看什麽都愛答不理,像是養尊處優驕矜的小少爺。


  然而他的脾氣有些乖張,自認為跟人相處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平時輕易不開口,發起脾氣來倒沒有轉圜的餘地,所以給人的印象總是不太好接近。後來徐仲楷被他惹生氣的時候也曾經問他:“你這樣苦的過去,是怎麽養成這種壞脾氣的?”


  今天是他十九歲生日,沒有人來給他慶祝,他自己也不記得。


  他是平麵模特出身,攢了一些顏粉,倒有幾個在他微博下麵祝他生日快樂。當然,評論裏烏煙瘴氣,有幾個夏亞家的粉來冷嘲熱諷說任忍天天抱夏亞大腿也是臉皮比長城厚,任忍的粉難免罵回去讓夏亞粉滾回二次元。不過任忍隻是個粉絲小十萬的模特,或者說靠照片吸引一些顏狗的網紅,連三十八線的明星都排不上,所以這次粉絲撕逼並沒有在網上引起什麽風浪。至於任忍本人更是毫不知情。他除了按工作室需要定時發照片和廣告,基本不看微博。


  他沒有時間和心思看。


  今天他很糟心,首先是本來簽約好的一個網劇說要換人,他原本也不是很瞧得上那個劇本,是個瑪麗蘇雷劇。隻是最近缺錢地厲害,他也不能計較自己能接到什麽活。誰知道煮熟的鴨子飛了,他本來衡量了接網劇賺得多,為了空出時間還推掉了好幾個拍片,現在網劇要換人,真是雞飛蛋打,心裏也很不平。


  他本來是在一個模特經紀公司簽約,去年急著用錢,跳槽到了當紅小花羅笑的工作室,同批還有好幾個藝人,都陸陸續續跟著羅笑在劇裏混臉熟,有兩個也算混出來了。隻有他,簽約之後一點動靜都沒有,隻說他模特出身演技還不行,得曆練,但是總也沒有曆練的機會。因為沒有接活,自然隻能拿工作室開的底薪,好在工作室沒有卡死不能接外麵的活,任忍給工作室的二把手送了點禮,平時也是靠著外麵的活賺外快。


  他的粉跟夏亞的粉在微博上撕,但他們倆關係卻不像外麵傳的那麽差。夏亞是任忍之前的模特經紀公司裏的藝人,跟任忍一起拍過不少平麵廣告。任忍現在微博上那些顏粉,也多半是從兩個人合作時期的照片入坑的。


  夏亞比他大幾歲,大概是出身不錯,花錢一向大手大腳,喜歡二次元,自己買服裝道具很舍得下本錢,有空的時候就當coser,吸引了一大批二次元的死忠粉,居然就這麽在網上紅了。隻是今年越發的紅,公司不讓他玩二次元掉逼格,才漸漸收斂。


  夏亞心大,仿佛看不到任忍每天板著臉,一副全世界欠他錢的模樣,有兩次cos拉著任忍一塊,明著說是缺個角色,其實是找點借口給任忍些補貼。後來有人爆料任忍根本不知道自己cos的是什麽角色,一些二次元粉怒了,一口咬定任忍根本不喜歡二次元,就是上趕著捆綁夏亞炒作。圈裏的規則就是不能失“民心”,不管粉絲說什麽都不能打粉絲的臉。夏亞沒法澄清,隻好想辦法補償,把這次網劇資源介紹給他了。本來前期談得好好的,這周已經簽約了,結果劇組現在跟任忍說恐怕要換人,也沒有給理由。


  任忍脾氣硬,最近因為經濟問題相當窘迫,聽到消息之後就想去要個說法。當然是不指望能換回他演,隻是合同裏說了違約方要賠錢的,多少是一萬塊錢,不能不要。副導演接電話都是打太極,任忍隻好咬牙請客,這胖子才晃晃悠悠來了。


  “小任還是年輕,做事太衝動。”網劇的副導演坐在任忍麵前吞雲吐霧,“買賣不成仁義在,就算這次沒有合作機會,以後總是有的。你撕破臉,對誰有好處呢?你說是不是?”


  任忍幾次被煙嗆得咳嗽。他隻有一件還算上的了台麵的秋裝外套,前兩天參加了活動穿過了拿去洗了,今天隻好穿著一件半舊的牛仔外套,裏麵是件百搭的白色短袖,昨天穿過洗了,直到早上還沒有幹透,隻好用吹風機隨便吹了兩下就上了身,下身的黑色長褲膝蓋處的掉色很明顯了。


  時值深秋,這麽穿已經有些過分單薄了。


  副導演打量了他半天,於心不忍道:“你不要一根筋,這次是有關係戶,隻能換角,以後有機會,咱們再合作。年輕人,偶爾是要吃點啞巴虧的。”


  任忍心想,自己早就不是偶爾吃啞巴虧了,他身上一直背著沉重的大山,早已經變成了啞巴。想了想,他說:“換人,我沒話說,隻是違約金您該給的還得給。”


  副導演嘖了一聲,說:“我們就是個小成本網劇,本來就沒什麽經費,你也體諒體諒我們?”


  任忍皺著眉頭聽了半晌,說:“合同上寫好了的,你們劇組毀約,就得賠錢。”


  大概是看他態度決絕,副導演也不再好聲好氣了,隻說:“怎麽說你一根筋呢?你撕破臉有什麽好處?你跑過來就是要那麽點錢的嗎?大氣一點,才有大成就。不要眼皮子淺。”


  任忍梗著脖子,心想,小劇組真是各種不靠譜,這毀約的錢能不能要回來還不一定呢。隻是已經厚著臉皮要了一半了,做不出半途而廢的事,就是不肯鬆口。


  任忍不願意聽這胖子再囉嗦,沉默了一會說:“我跟您說實話,我要是不缺錢,今天也不願意跟您在這扯,隻是這事於情於理,你們劇組確實該賠我違約金,你們要是拖著不想給,我其實也沒辦法,反正我本來空出的檔期也沒事做,我有的是時間耗,隻怕耽誤你們的進度。再不行,我還能在網上曝光。我多少有幾萬的活粉,反正我是個十八線的,也不在乎藝人的臉麵,你們琢磨值不值吧。”


  “你這是耍無賴啊!“副導演的脖子通紅,已經有十分的不高興了,口不擇言地罵道,“你個窮逼跟我在這玩陰的,你還嫩著呢!你特麽想錢想瘋了吧?你要是缺錢你怎麽不去賣啊?你賣屁股去啊?長得娘們兮兮的。”


  任忍知道有時候不能強出頭,所以隻是低著頭,心裏卻在想,這個世界上居然有這麽無恥的人?如果毀約金無意義何必簽合同?隻怕是劇組看他又不紅,又沒靠山,想省著經費罷了。換個會做人的也許已經圓滑地解決了,還能撈到下一次合作。


  但是他不行,圓滑是要成本的。他連這個成本都沒有。


  那胖子指著他鼻子罵了一陣,他沒有吭聲,隻是坐在那裏,他嘴上硬也就算了,不能再衝動,不然違約金是絕對討不回來的。


  “下周一你來公司我結給你!天生討飯的!真是吃飯踩到屎,作嘔。”副導演邊罵邊走。


  任忍坐在位置上走神地坐了一會,然後叫來了服務員,說:“能給我一個打包盒嗎?一個就好。”


  桌上點了四五個菜,都被那個副導演吃的零零碎碎的,任忍剛剛一筷子都沒動。此刻,他一邊用筷子把這些殘羹撥進打包盒裏,準備拿回去晚上熱了吃,一邊擠著一個微笑。


  每當他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他都會逼自己笑。好像笑了,就過去了。


  隻是今天不知道觸動了他什麽弦,笑著笑著,一顆大淚珠掉進了打包盒。


  “我快……撐不下去了啊……”,任忍心想。


  任忍走出飯店的時候外麵起了不小的風。


  他拎著打包盒的手指已經凍得通紅。他的手機屏幕上有一條裂縫,有三四個未接來電。他撥回去,是個女人的聲音:“任忍啊!你什麽時候回來?你老子又在家裏發神經了!要尋死!”


  任忍隻好陪著笑臉懇求他們先幫忙看著他爸,匆匆上了公交。


  他家就在這個城市的棚戶區,破舊的筒子樓,左鄰右舍公用廚房和廁所,一進樓道先聞到尿騷味和食物香氣的混合。


  回到家裏的時候,他父親任洪文鬧了一通已經累了,睡著了,響起輕微的鼾聲。任洪文的一條腿曲著,腿下麵擺了個塑料盆,盆裏有血水,都是從腿上滴下來的,房間裏都是腥氣。他有血友病,近幾年愈發嚴重,常常莫名其妙就出血不止。如果不是看慣了,見到這場景確實反胃。


  任忍輕輕把臥室門帶上,狹窄的客廳裏坐著一個中年女人,是居委會的幹部。他倒了杯水遞給她,然後坐到她麵前。


  “你看看你大小夥子的,要在外頭工作,顧不上你爸爸,我們居委會也能理解,平時願意幫你多照應,但你爸月月都要這麽尋死覓活,我們實在不敢擔責。”


  “謝謝您,但是我們也是沒辦法。”


  “我們也曉得你們爺倆苦,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但是咱們得想個辦法是不是?你爸爸這種要是單純是個瘸子,還好辦了,大不了送到養老院你給錢,但他現在是什麽,是血友病,人家養老院輕易也不敢收啊,敢收你能放心嗎?畢竟你親爸爸是不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麽辦。”


  “是是是,我爸是覺得拖累了我,才想不開,我沒有做好他的心理工作,給你們添麻煩了。”任忍低著頭。


  這阿姨喝了兩口茶,看著他精瘦精瘦的,手腕的骨節都瘦的凸起了。好歹也是看著這個孩子長大的,要不是生在這樣的家庭,哎……她內心也有了些波瀾。放緩了語氣說:“我們這樣行不行?要麽呢,你辭了你現在的工作,你看你這個工作也不著家,辭掉了回來,阿姨給你在這附近介紹活,給人洗洗車當當跑堂的,還能顧著你爸爸,你看怎麽樣?你高中也沒上完,咱也不能好高騖遠啊。”


  任忍摳著自己的手指,過了好一會,說:“阿姨,恐怕不成,一來我現在的工作是簽了五年合同的,要是辭了不幹,違約金我賠不起,二來,我現在來錢算是挺快挺多的,雖然不大穩定,但是勉強也能夠我爸的醫藥費,還有小軟的生活費……我多少得顧著她。”


  那個中年女人抬頭看了看昏黃的燈,上麵結滿了黑色的蛛網。同情道:“都說孩子是父母的討債鬼,輪到你家倒反過來了。我要是有你這種兒子,做夢都能笑醒,任洪文和張一萍是修了八輩子的福分。就是可憐你,投胎投到他倆這。你顧著你爸爸已經夠累了,小軟雖說是你妹妹,我這種外人本來不該多嘴,但是她是你媽跟外人生的野種,你就是不管也沒有人說閑話的。哎,你再想想。或者你就請個護工。也不早了,我要去接我兒子補習班下課了。”


  燈光下任忍一張精致的臉,眼睛裏什麽情緒都沒有,跟這破舊的屋子格格不入,以往他們居委會的聊八卦,也說過這孩子是命不好,一張好臉,一手爛牌。


  任忍含著歉意道:“謝謝阿姨,等我爸醒了,我再跟他談談,下次肯定不給您麻煩。”


  送走居委會的人之後,任忍靠在客廳的沙發上,那個皮沙發還是他爸媽當年結婚時候置辦的,已經二十多年了,咯吱咯吱的不算,一直掉皮屑。他也不敢用力靠,隻是虛虛地倚著。不知道發了多久呆,他好像才三魂歸了七竅,把之前打包的飯拿出來,也沒有回鍋熱一下,就狼吞虎咽起來。


  吃完之後他拿出一個小本子,開始計算這個月的支出和結餘。


  錢!錢!錢!

  錢真是要人命。


  他記賬才記了一半,聽見裏屋一陣咳嗽聲,任洪文在那嚎著要喝水。大概是睡了一覺已經醒了。


  他冷著臉倒了杯水走進了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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