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我心頭兀地一跳。
為了逃避眼前的悲痛和煩惱,陳昉一頭紮進新的狂想裏。他幾乎立刻洋洋得意起來:“怎麽樣?我知道的事情可沒幾個活人知道了!”
這玩意兒是個傻逼不假,但傻逼有傻逼獨有的狡猾,他今天心神俱震,才說了這麽多不該說的話。
我希望他還能再多說一點,佯做不屑一顧:“你也說是二十年前,發生了啥都爛得精光,莫非還能改變今天的局麵?”
陳昉吃吃冷笑:“這可難說。”他眺了眼遠處的營火:“就說這個沐蘭田,我知道的事情,說不定就能讓他站到你這一頭來。秦湛,你真的不想聽?”
“那就請陛下示下了。”
四下寂靜,我在尋思怎麽做答,一個略帶點冷淡的聲音已被風吹來。
沈識微緩步走進這一小圈光明。
他在我腰上輕輕一碰,我心領神會後退半步,把話讓給他去說。
沈識微對著陳昉躬了躬腰:“秦師兄這一去太久了,我有軍事相商,隻得冒昧來尋。”
沈識微會鋌而走險,但從不會“冒昧”。他一定已經聽了會兒我和陳昉說話了,不然哪能這麽巧地無縫插入。
好在陳昉正激動難耐,看不出破綻:“沈識微,你來得正好!我問你,你願不願意和我合作?”
沈識微裝糊塗:“臣等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陛下……”
陳昉不耐煩道:“好,好,我就先告訴你們點什麽,你再看值不值得把注下在我這邊。”他像是買菜般討價還價起來:“就從沐蘭田說起,你猜猜他其實是什麽人?”
沐蘭田是沈識微她娘李夫人的族親,一直被當作濯秀人事平衡勢力的代表人物,這人盡皆知,不知有什麽可賣弄的。
陳昉啐了口唾沫:“呸。李家?他沐蘭田往上數八輩子也攀不上江左李家。沐是他娘的姓。你猜他是誰的種?”
他叫道:“他娘是黃梧庭的小老婆!”
黃大兢兢業業,黃二自命精明。
還有這沐蘭田,倔得像塊鐵,利得像把刀,隻有在聽見師父兩個字時眼裏才會躥一簇火苗。
的確很難把這南轅北轍的三人用血緣關係聯想在一起。
但這也實在不算什麽了不起的新聞。
沈識微道:“就算黃大俠有外室,家父不忍故人骨血流落在外,把八師弟接回來教養,是家父老成謀事,沒有什麽駭人聽聞的。”
我讚同道:“憑這個能讓沐蘭田倒戈?你也太異想天開了吧。”
我們的反應如此冷淡,陳昉卻還是很有把握:“他是小老婆生的野種不要緊。”他壓低聲音:“但他要是和沈霄懸有殺父之仇呢?”
火堆裏的濕柴劈啪一炸。
陳昉麵露瘋氣,他仍在笑,但沒人知道有什麽可笑:“你們知道二十年前發生了什麽嗎?嘿嘿,你們當然不知道,這是沈霄懸在肚子裏爛了一輩子,黃梧庭恨了一輩子的秘密。我可不傻,我還不能什麽都告訴你們,但我能告訴你們,當初黃梧庭帶我逃到升龍,都是沈霄懸逼的。你們就不奇怪?我明明什麽都知道,卻還不敢踏出升龍?因為我怕啊,嘿嘿,我和黃梧庭怕死了這些大俠們。黃梧庭是個廢物,知道沈霄懸抓了他的老婆兒子,連野種也拿捏住了,他舍不得,嚇得一動也不敢動,活活把自己困死在了升龍。我也怕,我怕大俠們又不造反了,我要是送上門去,不是找死嗎?”
他兩眼放光:“怎麽樣?沈識微,有意思嗎?你要和我合作,我就把這些事情全都告訴你!”
沈識微道:“這隻是一味詆毀,當年陛下也不過是繈褓中的嬰兒,哪裏談得上知道什麽秘密。”
陳昉尖叫起來:“我怎麽會不知道?!你知道黃梧庭那個老王八蛋對我說過多少次嗎?!這老王八蛋鬥不過沈霄懸,隻會拿我撒氣。他喝醉了就打我,第二天又對我邊磕頭邊哭,他哭著一遍又一遍說他怎麽妻離子散,怎麽被朋友出賣算計。我夢裏都忘不了!”陳昉的嘴角帶著血沫:“沈識微!我為什麽跟你說沐蘭田會對付沈霄懸?我說的是沐蘭田嗎?的意思是沐蘭田嗎?我說的是你!嘿嘿,說不定你也會對付沈霄懸的!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
可怕的結論呼之欲出,我不由喝道:“夠了!”
但陳昉就像一塊順著陡坡往下滾的巨石,他現在早把什麽合作交易拋到九霄雲外,隻是已經停不下來了。
他咆哮著,向萬物傾泄著恨意:“我知道你們瞧不起我,可你們是投了好胎,我過的什麽日子?!我說我不想當皇帝,被那老王八蛋掐著脖子往牆上撞。有多少次我都以為我已經死了,但兩眼一睜,還是要接著吃苦。他喝醉在河裏淹死了,一了百了啦,可我才十歲。除了個破院子他什麽也沒給我留下。我啃光了家裏的每一根草,左鄰右舍被我偷了一個遍,他們打我就跟打耗子一樣。我好不容易發現水缸底下還有薄薄一層米。那時我要踮著腳尖才能望見缸裏邊,我知道自己進去了就出不來了,但我急啊,我顧不得了。哈哈哈哈哈,但水缸裏怎麽會有米?你們知道那是什麽嗎?那是一層灰和鳥屎!你們知道我在缸裏呆了幾天?你們知道我怎麽活過來的?我吃了那麽多苦,憑什麽我不能當皇帝,誰能跟我搶!”
“當皇帝怎麽能不死人?所以誰死了我也不在乎,就是英長風也一樣。我要不是皇帝,他也不會這麽對我了!我好不容易翻身了,我再也不要挨餓受凍了!我要當皇帝!你們這些奴才聽見了嗎?我要吃肉!”
陳昉的兩眼紅得像吃了死人肉的野狗,猛轉向沈識微:“怎麽樣?你要讓我當皇帝,我不會虧待你!跟著我可比跟著沈霄懸上算,他不會拿你當東西的,你壓根就不是他的……”
“住口!”我大叫起來,伸手捂住他的嘴,把陳昉狠狠摔在地上。
接著我一把拖住沈識微的袖子,把他往外麵拽。
沈識微紋絲不動,他唇邊掛著殘酷的微笑,輕聲道:“怎麽了?我想聽陛下說完。”
我抓住他的胳膊:“不行,跟我走!”
他好似聽見了什麽笑話:“可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沒錯,我們早就知道了。
但這件事終於從可怕的猜測變成了可怕的事實,像是夢裏的怪物有了實體,從此沈識微避無可避。
我語無倫次道:“那也不能從陳昉這東西嘴裏說出來。”
沈識微終於被我拽動了幾寸,他臉色蒼白,隻得朝著陳昉道:“那就改天再來麵聖了。”
陳昉的喉嚨裏咯咯作響,發著怪聲,像往枯井裏投小石頭。
但這回他不是在罵,也非在笑。
陳昉仰麵朝天,嚎啕痛哭。
次日天亮得比平時要早,日頭也在催促我們動身。
我和沈識微已定了接下來的行軍路線,隻派人知會了沐蘭田一聲,一點也不征求他的意見。他這一部有不少彩號,我們又要避開真皋人,走得十分拖遝,似乎正好用來讓眾人思索。
沐蘭田的秘密成了塊有點危險的雞肋。就像是解密遊戲裏撿到的奇怪道具,也許用得上,但誰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陳昉至那一晚後就緘口不語,叫他吃就吃,叫他睡就睡,不知想些什麽。
沈識微則考慮著迫在眉睫的事情。
“到頭來說不定我和陳昉一個下場。”
這天薄雲遮日,還落了幾點久違的雨水,我們趁陰涼,走到太陽下山才紮營。
沈識微用小石頭在一棵枯樹幹上丟出空空聲,一邊對我說。
陳昉太過愚蠢,覺得自己空口白牙就能和強者談條件。
而現在沈識微手頭有一位陛下,沐蘭田姑且是個添頭。
沈識微道:“這些還不夠和沈霄懸談條件,他終究不會放過我。但隻求能拖住他片刻,讓我有個喘息的機會。隻要再多半年,哪怕三個月,我也許就能想到辦法。”
你想出的辦法如果是跑路,我咋辦?
我不想問出口。沈識微繼續道:“誰知道這世上到底有沒有能和沈霄懸談條件的東西。我本來以為有件東西能保我性命,但還來沒來得及拿出手,就差點死在鸚鵡峽。”
我聽得有點不自在,扯開話題問:“什麽保命的東西?”
他揚手把剩下的石子打進枯樹後的小河裏:“說來還和秦師兄有點關係。還記得咱們藏著掖著一路的玉璽嗎?”
我猛轉過身,瞪著他那張笑盈盈的臉:“啥玩意兒?!你沒把玉璽交給你爹?!”
沈識微道:“當然交了。沈霄懸絕不會把玉璽還給銀轡,此事死無對證,但還有你知道。那會兒我雖然動了綺念,可還不敢全然信你,萬一你說漏了,我豈不是作繭自縛?”他輕佻地在我臉上拍了兩把:“所以我隻交了一半。”
至尊之寶,到底還是被這混蛋給摔了。
我一陣蛋疼,苦笑道:“沈師弟,沈霄懸這麽防著你,我看你也不冤枉哪。”
他也笑了:“可憐我枉做小人。不論少了什麽,他老人家都能想出辦法對付,從不非靠什麽不可。我和沈霄懸做了二十年父子,居然想不到有什麽重要到能絆住他。”
話到這裏,我倆一起有點笑不起來了。
歸雲越來越近,沈霄懸也就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