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夜色似有實質。穹廬頂上的夜色最輕,被星光兌淡了,是澄澈的煙藍色,等夜色層層沉積在山脊上,就成了膠質般的濃黑。


  銀轡寨燈火通明,蛟珠般在這潭濃墨裏載沉載浮。


  我蹲在老牆根的亂草裏,英曉露回憶童年時說銀轡滿山蟲鳴,現在看來的確如此,並且大概一半都聚集在我褲腿裏叮我。


  我低聲道:“曉露,看著不對啊。”


  軍營入夜便嚴禁喧嘩。但總有起來添草的馬夫、偷偷搖骰子的賭鬼,夜崗的士卒有一句沒一句扯著淡,聽了葷笑得吃吃地笑,還有人在營房外嘩啦啦放空膀胱。入夜的軍營就像台大家電,遠看著無聲無息,但你把手掌貼在上麵時,就會發現它在一刻不停地嗡嗡響。


  而我們麵前的銀轡寨隻有蟲鳴,沒有人聲。


  不遠處便是進銀轡主寨的路口,輪防的一隊士卒無精打采拄著槍,百無聊賴,但卻沒一個人開口說話。


  這寂靜太像拉到頭了的弓弦繃斷前那一刻。


  在山梁後麵時我們仨分了工,我和英曉露帶著最精銳幾十人進寨,沈識微領剩下的人往碼頭奪船,一旦找到英長風和陳昉,我們立刻就從水路撤退。


  銀轡寨立寨三百多年,房屋猶如熱帶雨林,連甍接棟地修了一代又一代,要沒個向導,大白天也要迷路。


  好在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英曉露領著我們兜兜轉轉,直摸到了主寨牆根下,連一條狗都沒有驚動。但現在再往上便是銀轡議事的伏波廳,廳後是英家老宅,看守陡然稠密了起來,沒那麽容易往前走了。


  英曉露一身男裝,緊緊按著腰間的苗刀:“我也覺得不對。湛哥,你留下策應,等我先進去看看?”


  英大帥回銀轡時帶走了絕大多數部隊,隻剩了幾百人駐守之前和沈霄懸劃定的歸雲防區意思意思。現在銀轡寨中怕有近三萬兵馬,要拍死我們就跟剛才我拍死脖子上的花腳大蚊子一樣容易。


  我道:“不成,我和你一塊……”


  話音未落,卻見那隊看守紛紛肅立,原來是從山下又走來一隊人馬。


  一個軍官越眾而出,四下雖靜,但他和看守交談的聲音壓得更低,遠遠望去,隻見他們口唇張合,像在演啞劇。


  我朝英曉露遞了個眼色,趁他們換防,我們正好翻牆。折首戰士解下了背上的虎爪弩,箭尖寒光點點,隻等我一個指令。


  我正要讓他們放箭,卻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們要見大公子!”


  這是今夜我們在古墳似的銀轡寨裏聽見的第一句人話。


  也真像在倒鬥時突然聽見了陌生人說話一樣,讓人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英曉露的苗刀鏘然抽出了一半,我忙按住她的手腕。


  說話的原來是那個領頭的軍官。


  他又重複了一次:“我們要見大公子!”等他再重申第三次時,他帶來的人和他一囂叫起來:“我們要見大公子!大公子在哪裏?”


  我和英曉露麵麵相覷,但不等我們弄明白這唱的哪一出,路口又傳來一聲嚎。


  如今我在戰場上聽慣了慘叫,但這一聲格外滲人,滿是不可置信、冤屈和驚恐。


  跳動火光下,一個看守被那軍官拔刀捅了個對穿。嚎叫聲不像從將死之人的嘴裏發出來,倒像來自他肚子上那個血淋淋的創口。


  這臨死的悲嚎如同瘟疫,隻一瞬便傳遍了銀轡。


  隻一瞬,銀轡忽然無處不爆發出咆哮!

  我終於回過神,奪過愣住了的戰士手裏的虎爪弩:“趕緊進去找人!”


  英家老宅像被澆了沸水的螞蟻窩,銀轡子弟滿地亂奔。


  大家都不太明白自己該做什麽,但似乎跑起來能感覺好一點,能把莫大的恐慌甩在身後,奔過我們這一小搓生麵孔時,他們連頭也不回一下。


  銀轡在內亂。


  就像恐怖片裏的受害人自己的手不受控製,用碎玻璃劃開咽喉。


  沒有什麽戰鬥比同室操戈更恐怖。


  我很快發現有組織的一方都臂纏白布,他們怒不可遏,咆哮著要見大公子。而另一方被打得節節敗退,驚惶地互相詢問二公子在哪裏。


  來的路上,沈識微趁英曉露不查,貼著我的耳朵說先找陳昉要緊,我當時苦笑了一聲,也沒答應他。


  誰能料到現在是這麽個場麵,哪能讓我們從容挑先後?


  英曉露的眼睛紅得要滴出血。


  她的牙關直打架:“我,我要去找我二哥!”


  若這真是恐怖片,主角分開行動就會死。我長歎了口氣,努力不讓她的恐懼也感染到我:“我去找陳昉,他住哪裏?”


  陳昉住在當初英大帥特地修的別院裏。


  屋頂有不倫不類的五脊六獸,簷下是人五人六的禦林步軍。可惜禦林軍也像是琉璃燒的,中看不中用,我們輕鬆撂翻了守衛,從側門進了院內。


  陳昉這人太好猜了。


  我在黑黢黢的院子裏略一思索,便領隊去還亮著燈的闊大的主屋。


  我們按部就班把門口的守衛拖進陰影裏的草叢。我隊裏頗有幾個會雞鳴狗盜的能人,但用不上撬鎖,主屋房門居然是虛掩著的。我帶著幾個人偷偷溜進門,穿過古玩珍器、高箱大櫃,終於在屋子的盡頭了發現一張拔步床。


  陳昉身形瘦削,躺在這麽張小房間般的大床上,真好像個巨嬰一般。


  外頭現在喊殺震天,就是聾子也要被吵醒,但陛下安臥如弓,衝我們露出段毫不設防的背脊。


  不過仔細一看,卻能發現他的肩膀在微微發抖,好像在按捺著什麽激動。


  我也挺激動。


  和陛下撕破臉的一天居然這麽快就來了。


  沾滿泥巴的軍靴踩進了綾羅叢,我扳住陳昉的肩膀,猛把他翻了個身。


  不知為何,被人打擾了好覺的陳昉臉上居然頗有幾分興奮。


  但等他看清來人是誰後,這絲興奮刹那便被驚恐欲絕蒸發了。


  他麵無血色,駭道:“你,你……”


  我接口道:“我,我,我特麽還沒死呢!驚喜不驚喜?!陛下,英長風在哪兒?”


  我現在才發現,陳昉是合衣而眠,懷裏居然還抱著一把金吞銀鞘的寶劍。


  解除他的武裝比搶幼兒園小朋友的棒棒糖還容易,陳昉呆愣愣看著我用兩根手指從他懷裏拈走了劍,忽然想起這種情況下該叫“救命”。他半掙起身子,大喊道:“來……!”


  但剩下的話都被我捂回了喉嚨裏,我張開蒲扇大的手,掐住了他下半張臉:“問你話呢,英長風呢?”


  他咬緊牙關,恨恨瞪著我。


  沒時間囉嗦了,我把他提起來翻了個麵,吩咐道:“拿繩子來捆了!”


  居然一時沒戰士敢上前,陳昉也在被褥裏含混地嗚嗚叫:“你們要造反……”


  牆外已不止是喊聲,隱隱還有悶雷滾過,說不定是白天轟過我們的大炮。


  而是我戶口本上的老婆和我男朋友還不知道怎麽樣了。


  我一陣焦躁,提著陳昉的背心往床板上使勁夯了兩下,他的掙紮立止,我唾道:“怕個屁,老子在呢,來捆!”


  戰士們一擁而上。


  畢竟一個人一輩子也沒幾次像煽豬一樣捆陛下的機會,戰士們認認真真在陳昉的手腳上打了好幾個比石頭都還硬的死結。


  陳昉被我剛才那幾下撞到了鼻子,現在血流如柱,前胸已經濕透了。


  但他那股我第一次見他時的光棍勁又上來了。他現在既不呼救、也不掙紮,隻是斜看著我,眼神恨得像要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


  我再問:“英長風呢?你把他怎麽了?”


  他朝我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可惜軟綿綿落在了他自己的衣襟上。


  我進屋前也想過幾分鍾會不會陳昉也受了挾持。


  但他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怕是知道今晚有變。再加上這見了我跟見到鬼一樣的反應、死也不肯說英長風下落的態度,無論如何也摘不幹淨。


  陳昉恨聲發笑:“你還顧得上英長風?你以為你走得出銀轡?”


  我道:“你還是祈禱我走得出去吧,我今晚要是栽在這裏,怎麽都要先拖你墊背!”一邊捏著他的下巴,強塞了團布進他嘴裏。


  沒工夫嚴刑逼供了,我扯過床被子裹了陳昉,叫士卒把他扛出了院子。


  換了過去,“英長風到底在哪裏?”還真是個難題。


  但現在我已經大大小小打過不少仗。


  戰場看似一團亂麻,但自有其規律,今晚的銀轡也不例外。


  那些臂纏白布的變兵像是在暴動,但實則有條不紊地接收著一處又一處的要害。而沒有被攻陷的本陣,大概就是英長風的所在。


  陳昉乃九五之尊,這處別院修在銀轡寨的製高點,我居高臨下,看見山下滿寨都是列炬,像是滿天的星星倒映在一池水裏。


  而這池水正被一隻手瘋狂地攪動著。


  在混亂和秩序裏,我終於找到了一大片列炬聚成了一堵火牆,把鐵索橋後的那座高樓圍在當中。


  作者有話要說: 【拔步床】:這是明清時期才出現的東西,但這是個混亂的時空,不要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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