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三箭穿雲破霧過了江。


  沈識微將弓拋回主人,把手反背到身後。


  再依依話別倒像在插FLAG了。


  我留他迎風擺造型,把自己身上多餘的重量都卸了,最後連從不離身的定情匕首也解了下來,珍而重之放在脫下的鞋上。


  ——就差一封遺書了,看著跟老子要跳樓了一樣。


  老曹叫我也在腰上綁條安全繩,被我拒絕了。這玩意兒頂多保我幾米平安,我真要掉下江誰也拽不住,反而礙手礙腳。


  等爬上了過江的繩索,我才知道為什麽五米處是個無形的屏障。


  一出五米,身下就再無一寸土地,隻有咆哮大江。


  飛浪撲人,打到臉上,比血和汗還澀眼。


  我不敢看江水,也不敢看對岸,隻能盯著虎口中露出的一小段繩索。


  在岸上時我覺得繩子像條活蛇,現在這條蛇像被丟進了油鍋裏炸。我頭昏腦脹,手腳發軟,生怕使的勁太小被甩下去,隻得掐住死敵喉嚨般緊掐繩子,活活把自己掐成了繩子上的一個死疙瘩,萬分艱難才能挪動一寸。


  陰陽二氣,動靜來去,生克製化,周流六虛。


  我默念著化返口訣。


  水聲不僅拍得我的耳鼓發疼,也拍得我的腦子發麻。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有什麽了不起?就當我在練功。這和當初在馬車裏摟著沈識微睡一下午有什麽兩樣?這峽穀就特麽幾十米寬,在平地上我幾秒就能跑完,現在不過是慢一點。


  沒錯,慢一點。


  我隻需要盯著手裏這段繩索,這段繩索,這段繩索,這段繩索……


  這段繩索突然消失了。


  失重來的那一瞬,萬物凝固,隻有我的心髒向著天空衝出。


  並不是我在跌墮。


  是大地猛然挺身,甩這一江怒水向我撞來!


  還差那麽一點,就差那麽一點!

  忽然一股巨力把烈鬃江攔腰抱住、生拖活拽了回去。江水見我從指縫裏逃走,狂怒地往我身上啐了口摻著黃沙的浪頭。


  我向上看去,看見自己一隻被水泡得有點發白的光腳,正倒鉤住了旁邊另一條濕漉漉、滑溜溜繩索。


  大腦好似事不關己。


  我眼睜睜看著身體自己動起來,我這輩子也沒這麽冷靜麻利過:我在空中亂踢的另一隻腳也勾住繩子,彈腰把身體也掛上去,然後死死抱住繩子。


  我掛在繩子上,整個人像被裏外翻了個個兒。別說三魂六魄,就連心髒和呼吸都被翻了出來、丟進了江裏。


  現在哪來的心力運什麽化返,我任憑風浪像搖秋天最後那片死氣白賴不肯落下的枯葉般搖著我。


  這一刻真如噩夢。


  但在夢裏從高空墜下會在床上醒來,可我還特麽掛在烈鬃揚塵上。


  四五米開外的地方是一片青綠的岩壁,原來我馬上要走到頭了。


  我衝著腳下的孽龍“嗷”的大吼了一聲。


  剛才我連慘叫嚇得都忘了。


  等我手腳並用爬上大石,順著繩索找到一大片盤根錯節的樹,才放心撲倒在地。


  沈識微這三箭簡直可以寫進詩裏。


  其中兩箭都射得沒入石中,我把箭羽拽禿了都起不出來。還有一箭刺透了一棵樹,但樹幹纖細,經不住風浪這麽悠我,現在從中間斷開了。


  偏我這麽點背,三選一抽中了這根下下簽。


  我收起繩子,從對岸扯過數條箭矢帶不動的粗索,在大石上縛牢攪緊,接下來就等對麵的戰友們自己搭軟橋了。


  然後我選了處幹點的地方四仰八叉躺平,心底暗暗發誓:我這輩子再特麽不坐跳樓機和雲霄飛車了。


  我掛在樹上的衣服幹了大概八成,對岸終於有人水鬼般濕淋淋地爬了過來。


  果不其然,領隊的便是沈識微。


  他先抬頭看見了樹上的衣服,接著才是樹下光著膀子的我。看衣服時尚風平浪靜,看我時他眼中就躥過了一道凶光。


  他丟下亂哄哄的士卒,大踏步朝我走來,發稍在往下滴水,臉色也陰沉得能滴下水。


  隔著老遠,我就看見他沉肩提肘,果不其然,近身三丈時,他的手臂抬了起來。


  又特麽要打人!


  我忙預備格擋,但他的拳頭沒來,反聽“撲”的一聲響,有什麽東西打在我身上。


  原來是我落在對岸的匕首。


  沈識微凶神惡煞丟來了匕首,手卻還是停在空中。似乎不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他愣了一會兒,那一揮臂還是攜風帶勢地襲了來。


  ——攜風帶勢地抱住了我的肩。


  再下一瞬,他整個身體都靠進了我懷裏。


  我差點站不穩。沈識微這一靠,比剛才繩子崩了還讓人膝蓋發軟。


  我反手把他緊緊抱住,剛才好容易把自己曬幹了點,現在前功盡棄,又蹭了一身水。


  沈識微摟著我的脖子,扯住我的散發,急促的喘息在我頸窩裏閃爍著一朵又一朵的火花。


  我在他的鬢角上親了親,柔聲道:“我沒事。”


  本還想再多陪幾句軟話,說害他擔心了都是我不好。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他陰陽怪氣道:“廢話。要是有事,你隻有今晚托夢來告訴我了。”


  這八成是看見我剛才差點喂王八了。


  我本寄希望於水霧太大看不清,看來今天是要倒黴到底。


  我在他背上安撫地上下摸了幾把:“可就是沒事。怎麽?不服?”


  越過他的肩膀,我見將士們已往這邊過來了,老這麽摟著不是回事。我伸手去摘他掛著我脖子上的手,但到底是戀戀不舍,忍不住在他掌心捏了捏。


  沒想卻摸到了點什麽又熱又粘的東西。


  不是水,這觸感今年夜夜都在噩夢裏糾纏我。


  我把沈識微的手抓到眼前。他胡亂包紮的繃帶已經散開了,手指上幾道新鮮的傷痕正在往外滾著血珠。


  在對岸時,他射完三箭,一手反背,凝立向東。


  原來這廝不是裝逼,是怕被我發現他被弓弦割傷了手!

  我愣了愣,不知該心疼還是生氣。


  這會兒功夫,血珠已在他掌心匯成了一汪,漫過掌沿,順著他的胳膊往下流。


  我決定還是生氣:“都特麽割肉了你還使勁拽?你傻啊?”


  他怒極反笑:“我傻?!怕開天辟地以來,你秦湛是第一個這麽過烈鬃揚塵的人!”


  我道:“瞧你說的。誇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猛往回抽手,我忙拉住:“別跑!叫郎中來替你好好包紮一下。”那一條血線還在往下延伸,我見戰士們沒盯著我們,低頭替他舔了個幹淨。


  隊伍集結花了小半個時辰,坐騎帶不過軟橋,沈識微在對岸派了一隻小隊帶馬匹原路返回,能不能平安到歸雲還不好說。


  這年頭戰馬比人命金貴,到了這地步,怕是一百軍棍都了不了局,我倆是都再沒有回頭路了。


  英曉露也過了橋。


  她指銀轡寨在西,我們登陸的地方在一條山梁後,在走兩三裏就能入寨子。


  就像沈識微說的那樣,我是第一個橫爬烈鬃揚塵的神經病,銀轡寨的列祖列宗料不到還有人這麽不講基本法,寨子衝著山梁一麵不僅不設防,還安排下了銀轡寨的糧倉。


  我們三人稍一合計,命眾將士原地休息,等天一黑,我們打槍地不要,悄悄地進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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