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人各有命,天南地北。我對文殊奴本還有幾句叮囑,現在全都省下了。


  返程時不用操心誰跟不上,我不到中午就已回城,進得屋裏,見昨天萬聞爭來時的茶杯還在桌上沒收,不由有點恍然如夢。


  事到如今,我也懶得再叫篆兒回來,自己到折首旅找了兩個勤務兵,這才知道一大清早沈識微就開拔走了,直奔舊都瓊京。


  他來見我時,我不敢和他在一個屋簷下,但知道他和我不在同一圍城牆裏了,我又心慌。好在隻慌了一天,組織終究不養閑人,命我領折首旅並另外一千五百人同奔瓊京。


  天氣開始熱起來了。


  烈鬃江雖在左近,但一江水汽救急不救窮,解不得溽暑。大軍過處,踏起的煙塵也是熱的,撲到臉上,人和馬都一起打噴嚏。


  向曲和黃二師兄被撥來和我同做中軍,倆人都不太高興。


  黃二不高興是因為沈霄懸派的是薛鯤與沈識微一路,算上登城,他已經錯過了兩次首功;向曲則是因為上回和我在城南鬧得不痛快,出發沒多久,就派人來請戰前鋒,跑去了前麵。


  我也不高興,但一晝夜過去,倒沒才和文殊奴分手時那麽火冒三丈了。


  不過是再多劃一個人進了“他們”裏。從來都是他們聰明我傻,我對這個設定還有什麽誤會不成?

  夏日行軍當真苦不堪言,汗水滾過熱鍋般的盔甲表麵,“刺溜”一聲就幹了,隻留下一道青煙。好容易遇見一條小河,我見不停有兵卒中暑,便吩咐飲馬休息。


  我剛找個樹蔭坐下,解了上身盔甲,折了枝樹枝使勁扇風。忽聽營中喧嘩,幾個校尉半架半拖來一個人。


  來人滿臉黃土和血,一路拉著警笛般大喊:“接敵!接敵!”


  我霍然站起:“敵從何來?”


  我們現在走的這條大路在鸚鵡峽和歸雲城之間,也屬望海道的一部分。鸚鵡峽一直囤著防備真皋援軍的水陸重兵,且沈識微在我前麵一天的路程,有什麽敵人能越過他們讓我碰上?

  那報信的小卒早喊破了嗓子,嘶聲道:“前鋒遇敵了!向將軍中伏了!”


  等我帶著援軍向前追趕時,我才發現向將軍不但中伏了,還他媽的中邪了。


  按道理,他既遇襲,就算不且戰且退也該原地等援,但向彪子卻像刹車壞了一般,竟然反而還在往前衝。


  前行的路上滿是屍體和殘敵。


  向曲的隊伍就如一頭在荊棘叢裏狂奔的野獸,血肉被一片片地撕掉。


  而越往前走,這荊棘帳就越厚越重,連我也舉步維艱起來。


  哪來的這麽多真皋人?兵馬整肅,絕不是遊擊隊,舍生忘死,如肇先生夢中的猛士。


  最奇怪的是,他們一身縞素。


  真皋人誌哀也穿白,按漢人的說法,眼前這些敵人個個都是披麻戴孝。我們好容易抓到幾個活口,但什麽名堂也問不出,俘虜被打得倒在地上,還要趁亂咬身邊戰士的腿,在盔甲上崩掉自己的牙。


  大路執拗,隻得一條,前方群山傾碾,把原本寬闊的望海道逼得小肚雞腸起來。我領著馬軍追趕向曲,把隊伍也抻得越來越長,犯盡了行軍忌諱。


  但現在停下,向曲怎麽辦?不停下來,會不會把這兩千人都葬送了?


  我越是拚命想做個正確的判斷,賊老天卻越是要為難我。


  高山終於合圍成一個窄穀,向曲留下的痕跡一路衝進了穀裏。


  我喉頭苦水翻騰。這地形就是正常行軍也要加強戒備,以免山壁上有伏。向曲這瘋子,見了這樣的套居然還往裏鑽!


  他是鑽過去了,還是折在裏麵了?


  那我鑽不鑽?

  地氣搖曳,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倒臥著一匹受傷的軍馬,一聲聲噴著響鼻。


  黃二師兄也苦著臉打馬靠過來,我歎道:“黃師兄,怎麽辦?”他似被嚇了一跳,忙堆起笑臉:“秦師弟是主將,當然秦師弟說了算!”


  我知道他這時絕不肯擔責任,苦笑一聲,喚過折首旅的戰士,吩咐他們帶著虎爪弩和長繩上山崖探路。


  等會兒追上了向曲,我非打斷他的狗腿不可!

  我們跟著折首旅的平安哨,小心翼翼地進穀。向曲這支前鋒的痕跡越來越淡,好像一道精疲力盡的血流,終於被沙地吮幹了。


  日頭也越來越偏,但天氣卻越來越熱,像日頭也觀戰觀得熱血沸騰。


  忽然頭頂的哨聲變成了刺耳的兩短。與接戰哨同響的是山呼海嘯的“赤突剌”!真皋話裏的“衝鋒”!

  如浪如堤,我們終於和一彪真皋軍撞在了一起,不知道是誰能搖撼誰,誰將粉碎誰。


  山穀狹窄,真皋敵將衝在最前,隻一瞬就闖進隊中。


  好一條巨漢!連他那匹黑馬也比尋常的軍馬高出幾掌。他的盔甲被斬裂了,索性袒著左胸,橫捆著一束白絹。他揮舞著狼牙棒,黑馬奔過的地方掀起一路血浪。


  我大喊道:“都讓開!”挺戟迎上。


  當啷一聲巨響。


  我用戟攔下了狼牙棒迎頭一擊,利齒上的掛著的血肉受震,大雨般落在我的臉上。


  交鋒一錯便過,他一擊不中,狼牙棒順勢向我戰馬的脖子上砸下。連畜生也知道是拚命的時刻了,我的坐騎長噅著撞向他的黑馬。趁這片刻的顛簸,我揮戟橫掃他赤裸的側腹。


  那敵將巨大的身體異常靈活地反縮,抓住戟首向後一帶,將戟杆挾在腋下,肌肉虯結的手臂大蟒般繞將上來。我知道他要奪我兵器,忙運力拉住戟杆。


  風和馬同嘯,他的狼牙棒攻城錘般向我撞來。我看也不看,一把抓住棒杆,也朝我這邊拖。


  我自負膂力驚人,在戰場上從未遇過敵手。但這真皋巨人居然能和我戰平,他眼中也滿是詫色。


  精鋼的戟杆反射著陽光,一團光斑像是被我倆從武器裏擰出了雪亮的殺戮之髓。


  忽而數聲銳響,我身後箭矢飛出。真皋人弓馬嫻熟,這回卻是我們占了先機。


  射人先射馬,那大黑馬身中數箭 ,向前疾衝。


  僵局一破,我大喝一聲,從馬上躍起,翻身橫攪。落在滿地黃塵中時,終於奪回了白戟,我隻覺手心火辣,低頭看時已掉了一層皮。


  我啐了口唾沫在手心裏。


  是個敵手!

  敵將也落了馬。那黑馬衝進了亂軍中,被刺破了肚腹,雖倒在地上,卻仍在踢咬,不像是馬,反像是狼。


  那敵將橫掄狼牙棒,把幾個圍攻黑馬的兵卒也打得肚破腸流,搶到坐騎身邊。他一手托起碩大的馬頭,湊在馬耳邊喃喃叮囑,那黑馬像聽懂了他的話,輕噅相應。他戀戀不舍撫摸著馬鬃,忽而狼牙棒落下,竟把馬頭搗了個粉碎。


  四周兵卒哪敢上前,他拖著沾滿血與腦漿的狼牙棒,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秦湛已算極其魁梧,這敵將竟還要高出兩頭,我與他纏鬥在一處,宛如熊虎相搏。


  我們身邊的兵卒也在捉對廝殺。此地盡頭是一段彎折,誰也不知道那一壁綠岩後有什麽埋伏,狹路相逢,必分勝負!


  我看多了戰場上的怒目,卻從未見過他眼中那樣的恨火,就連他那亂草般的紅眉也一同在燒。


  戰場上人人都在拚命,可拚命是為了活命,但他不是,他拚了自己的命,隻是為了要我命。


  我們素不相識,但他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白戟和狼牙棒一次次撞擊,我的虎口泊泊流血。


  我所謂武人的優勢第一次沒了作用。


  我有六虛門數百年的傳承,他有力量、速度、經驗,還有不可思議的直覺。


  我有屍居勁天賦異稟,他卻用這把恨火,把自己的命都點燃了。


  化鱗甲也被狼牙棒砸出凹痕,我的骨頭大概斷了幾根。戟刃在他身上開了幾道猙獰血口,他橫捆的那束白綾早染得通紅。


  狼牙棒再在化麟甲上掛出一溜火花,被我的戟刃纏住。他悶喝一聲,將棒杆拄進沙土裏,淩空朝我飛踢。我未料到他居然丟了兵器,被一腳踢在胸口,向後退了幾步,鮮血滑不留手,再也抓不住白戟了。


  那敵將泰山壓頂般撲來,一拳打在我的頭盔上,我耳朵裏嗡嗡直響,但隻響了半秒,他就一把扯下我的頭盔,像扯下了我的人頭般遠遠丟出。


  身邊人馬腳步雜遝,但我們死死抱住對方打滾,饒算雙方的兵卒想幫忙,都不知如何下手。


  他撕扯著我的盔甲,朝我的腦袋揮拳,咆哮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也瘋狂地揮拳,一拳拳搗進他的傷口。


  仗打到這個地步,誰能晚一秒斷氣,誰就贏了。


  我終於失去了幾秒知覺,猛然醒來時,想起自己仍在死地,一個沉重的東西抵在我的額頭上。


  是那敵將巨大的腦袋。


  我眼前一片濃重血紅,他的瞪得凸出的眼球,幾乎貼上我的眼球。


  我毛骨悚然,大喊著亂捶,他的頭偏向一邊,身子卻一動未動。我手足並用,終於從他的壓製下掙紮出來。


  那卷白絹終於散開了,他的傷口翻開,骨頭折斷,髒腑搗得如同泥漿。


  我茫然看向自己的拳頭,隻見連同小臂都染得通紅。


  有人把我拖進一麵盾牌後。


  頭上突然箭如雨下。是折首旅占領了高地,替我們壓製出了了一片空隙。


  我看東西全是雙影,一陣陣地惡心想吐,走路踉蹌,幾乎是爬著撿回了白戟。等盡殲了這股敵人,我還是有點走不穩。


  更遠的地方哨子聲一折三彎,是遇見友軍的意思了。


  我勉強翻上馬背,繞過殺場盡頭的岩壁,又行了一段,終於看見化鱗甲熟悉的光斑,倒映夕陽,滿地躍金。


  我不知該喜該怒,大喊道:“向曲,我艸你……!”


  卻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恐懼如有實質般從胃裏湧出,我再也按捺不住那股惡心,翻身下馬,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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