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文殊奴長了雙貓兒眼,天生就像戴了美瞳。現在他這雙比常人大許多的瞳仁上蒙著霧氣,看不出悲喜,正中倒映著個驚恐的我。


  文殊奴緩緩傾下身,把臉貼在我的膝蓋上。我聽見他夢囈般喃喃道:“爺,咱們走吧。我跟你這半年,知道你每天都不快活。你和他們不一樣,連你也笑自己傻,隻有我知道你是狠不下心。你不願害別人,那就隻有害自己了。接下來這條路隻會越來越難,我真怕你有一天要吃大虧。”


  他用麵頰輕輕蹭著我的膝蓋:“沈公子……沈公子是狠得下心的人。你們現在彼此鍾情,快活無邊,但有一天用得著害你,他就是一邊流著眼淚也做得出來。那時你怎麽辦?爺,我怕你難過,沒有告訴你。你說的那個你倆的真皋朋友,被砍了頭懸在菜市,沈公子看在眼裏,可沒有攔一句啊。”


  我不知該怎麽辦,隻能僵硬地在他頭上拍了兩下:“你也……想太多了。你現在肯走,就是替我分憂了。”


  但我能往哪兒走?我的家在這裏。


  我莫名其妙上了人家兒子的身,占了人家父母的寵愛。好處撈了不少,義務一點沒盡,要就這麽跑了,秦橫和徐姨娘怎麽辦?

  我膝蓋的布料濕了,文殊奴仍執拗地繼續畫著餅:“我們往蓮輪道去吧,都說那裏四季如春。要是中原還打仗,我們就去魄羅多,聽說一路往西,穿過大大小小的胡國,也有一片海。你再也不用看身邊死人了。你愛喝酒,胡國最多就是美酒,你愛交朋友,就盡情的交朋友,你要打抱不平,沒人嫌你壞事。”他抬起滿是淚水的臉:“我們走吧?”


  我苦笑道:“聽著不錯。等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去胡國看看。”我想站起來,文殊奴卻猛然抓住了我的褲管。


  他的眼珠驚恐地亂轉,不知道想要抓住什麽念頭,他緊抱住我的腿,那晚流不出的淚,現在終於汪在了眼中:“不,不止這樣。你還想要什麽?告訴我。你想要什麽,我拚了命都要給你。你喜歡男人,我就是男人,你喜歡女人,我就是女人。你要娶妻納妾,我就當你的奴才,你的牲口,隻要能讓我留下……”


  他突然嫵媚地笑了,隻是涕淚滿麵,並不像他想象中好看,他忽然伸手來扯我的腰帶:“爺,就在這裏讓我伺候你一回吧!你還不知道我在床上有多大本事,會多少花樣,他永遠也比不上!”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不知該生氣、該厭惡、還是該心酸:“你想幹什麽?文殊奴,你這不是作踐自己,還在作踐我!”


  他大笑起來,眼淚撲撲落進泥地:“想幹什麽?我想你能喜歡我呀。我沒有沈公子的武功權勢,沒有他的英俊瀟灑,我不能像他一樣和你一起長大,更不能和你在戰場上同生共死。我拿什麽和他比?我怎麽配和他比?可我還是想你喜歡我。我能贏得了他的,隻有一個‘賤’了,他會對你說這種話,做這些事嗎?你叫我怎麽能不賤?我要不賤,還剩什麽?”


  我隻想拔腿逃走,覺得四下是泥沼,被文殊奴拉得越陷越深,我猛把他推開:“你閉嘴!”


  我以為他還要撲上來和我拉扯,孰料他斜躺在地上,柔聲道:“好。”


  文殊奴反手擦幹淚,施施然站起。


  像剛才的對話沒發生過似的,他自顧自把外衫脫下,怕弄得皺了,折好放在包裹上:“我守著火,爺再喝兩口,好睡了吧。”


  我有點後悔推他那一把,但此刻任何安慰都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悶雷滾動,我怕水淹進來,換了處高點的地方坐。閉上眼睛時,我沒料到這雨像憋回去的嚎哭,終究沒下得下來。


  我在荒郊野嶺比在床上睡得沉。再醒來時天色微明,包裹仍在,但文殊奴和那兩個真皋孩子都不見蹤影了。


  我嚇了一跳,忙鑽出石下,長草被踩伏了幾處,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的痕跡。我正左右張望,有人迎麵撞在我身上,卻是那真皋孩子中的一個,他反把自己撞倒在地,見了鬼一般的大喊大叫,褲襠裏蒸騰起一片熱氣。


  我看他來的地方一串倒伏的長草,生怕有什麽凶險,趕緊追過去。


  我大喊著文殊奴的名字,受驚的鳥雀像從泥土裏鑽出般亂飛,一蓬高草中伸出兩隻光著的腳,痙攣般地蹬著。


  我躍進草叢,卻見文殊奴騎在那真皋少女的身上,雙手緊緊卡住她的脖子。


  我又驚又怒,喝道:“你幹什麽!”伸手去提文殊奴的衣領,他不肯鬆手,竟連著把那真皋少女的身體也帶了起來。我在他腰上踢了一腳,趁他吃痛彎腰,把他橫丟了出去。


  那少女一動不動仰倒回地上,我摸摸她的口鼻,幸好還有氣。


  文殊奴伏在草間,吃吃笑得渾身發抖。


  我道:“你瘋了?!”


  他恨聲道:“她們偷了我的衣服。沒在她身上……”


  我道:“一件衣服,犯得著要殺人嗎?”


  文殊奴揪緊了草根,他高聲打斷:“可我的衣帶在裏麵!”


  他還從來沒這麽粗聲大氣的和我說過話。


  我問:“什麽衣帶這麽要緊?”


  這話就像打了他一槍。


  他轉過頭來,直盯著我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什麽腰帶了。


  他曾管我討了根衣帶,說替我祈福。


  但後來我與人閑聊時,才知道壓根沒這風俗,賜衣帶是真皋人納姬妾之禮。


  當時我後背一涼。但馬上告訴自己他習慣了拿自己當姑娘,想當我的小弟,也要用這辦法簽約。


  然後我就趕緊把這事兒從腦子裏刪掉了。


  不忘還能怎麽辦?我壓根就不該多嘴問這麽一句。


  文殊奴又吃吃地笑了,也不知是在笑誰。他幽幽道:“我這個樣子,爺是不是更不喜歡了?”


  我渾身不自在,扯鬆領口好喘氣:“你先去石頭下等我。”


  文殊奴瞥了眼那昏迷的少女:“爺是不是可憐她?”他笑道:“爺是不是要在這裏守著她,給她請大夫,還要帶她回歸雲做丫鬟?”


  我道:“你胡說什麽!”


  他曼聲道:“爺最喜歡的不就是可憐的東西?”


  好似我剛才那一摔摔壞了了他身上什麽部件。


  他眼眶昨晚痛哭過的紅腫還沒消,短衣上還沾著篝火的炭灰,但卻不知哪裏變了。


  到底哪裏變了?


  那雙貓兒眼還是那麽黑圓,現在眯得細了點,茫然的霧氣散了,剩下波光盈盈的嫵媚。是他的下巴抬高了一點、眉鋒挑得斜了點、還是他一直戰戰兢兢的身子忽然懶洋洋地舒展開了?文殊奴嘴角一直顫抖著一點苦澀,像樹蔭裏露出來的一點稀薄月光,但現在變成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彎刀。


  他伸出舌頭,刀尖舔蜜般舔了舔唇角,眼波轉來:“嘖,可惜,爺對我這可憐人的憐惜也不過如此。”


  我澀聲道:“你要說什麽?”


  他在長草間支起身子,低聲道:“昨天我說我唯一勝得過沈公子的是比他賤……”他好像在講個什麽秘密:“那是騙你的。哪個男人真喜歡賤的?要想打動爺,隻能靠文殊奴可憐。”


  他仰頭看我,眼眶雖紅腫,卻是蒼白麵孔上的一點豔色:“我從小在赫烈王後宅長大,最知道男人喜歡什麽。”他再看向那少女,眼底仍殘留著豔色的殺意:“爺是大俠英雄,你這樣的男人最喜歡的,就是可憐的了。越是離不開你的,你就越是離不開他。要是你知道我不用你照顧,自己也活得下去,我們哪有這半年的緣分?”


  文殊奴站了起來,悠然道:“可惜爺是個正人君子,我也隻得半年。若再給我半年相處,爺要趕我走,怕沒這麽容易了。”


  我身上忽冷忽熱,不知是驚是怒。


  他夜半求援,在我麵前脫了個精光,當真是無比可憐。


  可我怎麽就沒想過,一個戰戰兢兢的小可憐,哪兒來的這份當機立斷和勇決?又怎麽敢殺篆兒也不敢殺的人?


  他踢開地上壓伏的斷草,找了一會兒,終於撿起來個什麽,原來是我的酒囊。


  他伸手遞來:“唉,世人都忘恩負義,爺嘴上不說,但心裏還是盼有人敬你謝你。你不願示弱,怕別人擔心,但還是想要人對你溫存體貼。沈公子的心術是用來經天緯地、號令三軍的,他哪裏會琢磨爺想要什麽?”


  我見那酒囊上還有一灘血跡,不想接,粗聲打斷:“行了,你說這些是故意氣我也好,還是真想吊我當凱子未遂也罷。都沒關係,趕緊走。你非要弄得這麽尷尬,我也不說再見了。”


  文殊奴走到我麵前,把酒囊放進我的懷裏,又替我整了整衣襟,他輕笑道:“爺說的什麽話?爺昨晚還發誓,說有些事情一定會告訴我知道呢。文殊奴等著,我和爺的緣分還沒到頭。”


  他退後一步,用真皋人的女禮,交叉雙臂,向我深深一鞠躬,轉身往大石那邊去。


  他的步態也變了。


  這半年他怕惹人注目,我罵過他好幾次,怎麽在自己家走路也要溜牆根。


  如今他步伐輕盈嫵媚,是我在宴席上見過的那個非雌非雄、步步生蓮的舞者。


  文殊奴迎著陽光,我見他抬了抬手,不知是要遮擋陽光,還是要擦去臉上最後那點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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