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和向曲又在戰場上來回犁了幾遍,還真碾碎了幾條暈頭轉向的漏網之魚。
回了營,不及卸鞍,遠方隱約傳來號角聲。我拄戟站在營門外,眺見天盡頭沙塵如浪,一支騎隊奔返。到了近處,卻不歸營,反繞著大營團團狂奔,領頭的是幾麵翻飛的“沈”字紅旗,像澎湃潮頭踴躍的大鯉。
雖說我們打了勝仗,但人困馬乏,大營中本不見多歡騰。但這近千騎繞營疾走,把滿地血染的黃沙掀成映日的雲霓,躁得人心鼓舞,連彩號也強扶著出來觀看。
向曲放聲大笑:“媽的!他們這是炫功呢!咱們也吹起來!”四下一望,沒找著號手,便衝著一麵大鼓奔去。
我一個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把一麵整幅牛皮繃的戰鼓抱起,大喝一聲、甩上肩頭,扛起來奔躍出營。
向曲把一人高的戰鼓立在黃沙裏,沒有鼓桴,便用拳頭砰砰的擂起來。
錘一聲鼓,發一聲喊。
不知何時,整個大營都在隨著他齊聲呐喊,騎隊在隆隆馬蹄中咆哮著響應。
天地間隻剩下同一個詞。
“勝了!!”
一匹紅馬從騎對中突出,朝我們奔來。
還剩下一箭之遙,馬上騎士摘了兜鍪,看也不看,往肩後拋去。
陽光近午,從他天靈瀉下,把他的臉孔和身上銀甲照得色如冰雪,襯得眉目和頭發漆黑似炭。
冰炭同器,他臉上燃燒著驕傲和狂喜的笑容。
離得更近一點,來人索性連坐騎也不要了,跳下馬來。我隻覺心髒不聽使喚,自己從腔中衝出,朝著他飛去,忙追著趕上。沈識微向我撲來,給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兄弟式擁抱。
不過一晨一晚沒見,好像和他分別了幾年。
我雙臂一合,把他攔腰抱起,此刻喜悅難以言表,忍不住原地轉了兩圈。他跳下地來,也錘鼓般咚咚錘著我的背,哈哈大笑:“秦湛!好樣的!”
我還來不及答話,向曲和盧崢已嗷嗷奔至。向曲蹦到沈識微背上,雙腿盤住他的腰,大叫道:“三師兄!我們贏啦!我們贏啦!”盧崢則去追也跟了來的薛鯤。薛鯤倒退了幾步,見躲不過,轉身就跑,隻聽他遠遠嚷道:“阿崢,我有傷,我有傷!……哎喲!!”
沈識微這家夥之前好像落地就有四十歲了,一言一行都端得不行。這是我頭回見他在眾人麵前狂喜亂舞,露出個少年人該有的模樣。
又打鬧了陣,我們方去匯同了曾軍師。全軍稍作整歇,還得一鴨子加兩鴨子,趕緊撒丫子溜。
向曲也不知道哪來那麽旺盛的精力,一上午激戰過去,半點雞血不減,還能圍著他倆師兄喋喋不休。不過都是顛來倒去地誇我,所以並不煩人。沈識微意味深長地朝我看來,我衝他一挺胸脯,覺得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豔了。
橫跨了戰場,全軍打算轉道往濯秀。我想到還有事情沒做,把沈識微從人群裏帶到一邊:“我留了篆兒在村子裏,得去接回來。”
沈識微略一頜首:“哪個村,我派隊人馬去就是了。”
我道:“還挺不好描述的。況且篆兒這孩子腦子有點坑,見不到我怕他犯軸,我自己跑一趟也不麻煩……”
沈識微打斷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一邊說,一邊調轉馬頭想回隊伍:“區區小事,何必親臨?”
我伸手抓住他的韁繩,冷笑道:“他人性命,在你眼裏是不是都是區區小事?”
他說得不是沒有道理。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說話。
沈識微略略一愣,也不反唇相譏,嘲諷的眯細了眼睛。
怎麽又要吵架?雖說是自己挑的頭,但我還是忍不住一陣脫力。視網膜底還留著他燦爛笑容的殘像,就不能再多享受一會兒溫暖?
他把韁繩從我手中一點點抽出。駐下馬,問道:“怎麽?”
我不答話,他反拽住我的韁繩,牽過馬頭,又再問:“怎麽?”
我盯著那隻骨節修長的手:“你不是說答案不想聽,就千萬別問嗎?”
他露著點白牙,假惺惺笑道:“我能渾不介意,但秦師兄你能忍得住?若你忍得住,不論你想說什麽,現在不說,以後就永遠不說。咱們這就去追曾鐵楓他們,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他說得對,我忍不住。
我長歎了口氣:“……老葉到底是怎麽死的?”
沒聽見答話,我抬頭看向他的臉,卻見沈識微蹙了蹙眉。
他惑道:“嗯?哪個老葉?”
我想過他必要冷言冷語,也揣測過他惱羞成怒的可能,但萬沒料到他的反應是這個。
一團無名業火在我胸中炸開。
我本打算好好說話,能不吵架就不吵架,但這主意就像是安全閥,現在首當其衝,不知被氣浪衝飛到了哪裏。
我道:“賤人爛命,鬼知道是哪個老葉?”
他眼睛轉了轉,終於想了起來:“你說劉打銅那個親兵?”
我道:“對,我好像是有這麽個朋友。”
沈識微不理會我話裏尖酸刻薄之意,反倒像聽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哈哈笑了起來:“朋友?他也能做你朋友?你秦湛的朋友也太不值錢了!”
我想把韁繩拽回來,磨得掌心疼,喝道:“沈識微!你別太作踐人了!”
他的笑容更盛了:“你原來在和我計較這麽個人?”丟下韁繩,不再和我較勁了,搖了搖頭:“你居然在和我計較這麽個人?”
沈識微在馬背上挺直了後背:“好好,我記起來了。你既想知道,那我就從實招來,你這朋友是怎麽回事。”
他拿出過去和我說書的架勢,略略一頓,吊人胃口,方才娓娓道:“這得要從劉打銅講起了。這村野莽夫若識時務,也能在我手下做員戰將。但他以為他也配在亂世裏爭雄,這就非死不可。我等他一意孤行進了帆丘,離心背德時才了結他,本來是為了少流血的法子,隻要大家招子都放亮點,要死的就隻有幾個劉王的忠臣義士。”
他嗤地一笑,桃花眼瞟來:“可劉打銅的親兵聰明過了頭,居然綁了他的家眷,吆五喝六來邀功,口口聲聲說縛罪婦在堂下!”
“劉王箭創發作殉了國,他的遺孀怎麽能是罪婦?若不當場斬了這幾個大逆不道的親兵,那豈不要認了我奪權,讓堂上求我接掌虎符的將領們難看?你這朋友平時好似也老實,這餿主意不像他能想出來的,他懵懵懂懂跟著到了堂上已經夠倒黴了。偏偏見薛鯤一亮劍,就又哭又叫,說他和你我有故,叫我饒他。”
我冷冷笑道:“那當然!你殺人都是因為他們該死呢!”
沈識微道:“哈哈哈,殺便殺了,我沈識微還用得著在死人身上把手擦幹淨?但你這話最不對的地方還不是這個。你記住了,我隻問這人當不當殺,可懶得管他該不該死!”他直勾勾向我望來,笑眯眯道:“你之前覺著劉打銅的家眷可憐,現在又心疼老葉。若秦大俠在場,是要救這孤兒寡母性命,還是你的朋友呢?”
我不回答。
他斂了笑,一臉意興闌珊:“罷了,實話也不怕告訴你。你可知這報國軍中多少姓劉的親族,光靠一個濯秀山莊的名頭,一個曾鐵楓與我內應,再獨獨殺一個劉打銅,就能輕鬆吃下這隻兵馬?這肥肉裏既然有骨頭和刺要剔,就沒法不流血。你連殺個混天星都思來想去,我就猜到你若置身此事,難免敗事有餘,這才找個由頭讓你齎書拱北……”
我覺得心尖上發冷,冷得直打了個哆嗦,打斷道:“原來你從那會兒就算計上了?”
我遠走拱北,自以為提攜玉龍為君死,為的是將來與他並肩。而他隻是怕我拖後腿,最好滾遠一點。
我破陣帆丘,自以為上刀山下火海,但能救他危殆死也甘心,結果人家何來危殆?帆丘圍城,隻是趕劉打銅入窮巷。
濯秀後院有座小石橋,兩岸有鬆樹,橋下錦鯉遊弋,橋上眼前這人對我說,“隻要你信我,我必不負你。”
我再說不出話來,在他肩上錘了兩錘,對他豎起大拇指。
好謀略,好聰明!這才是興王霸業的大人物。
我隻配五體投地,憑什麽和你比,拿什麽陪你玩?
他被我錘得身子歪了歪,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我撥轉馬頭,路過隊伍時,順手奪了匹空著的馬。
沈識微到底沒有在背後喚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