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報國軍一路折損,進了帆丘,兵馬還餘五千掛零,裏麵還有好幾百派不上用場的彩號。騎兵本已不足千,沈識微又帶走大半,隻留給我們兩百騎。


  按白天的計劃,我和向曲把這兩百騎對半分,各帶一支,盡騎兵的職責,負責衝散敵軍陣型。


  現在有如神助,起了大霧,沈識微的奇襲隊更能瞞過敵人的斥候。我們正麵作戰的一支也能搶得占先機。


  晨霧中鼓聲隆隆,像雲海裏悶雷滾滾。催著懸了一夜心的軍隊在城門前集結。


  待鼓聲畢了,向曲從陣尾馳來。他白馬銀甲,若不是那條猩紅的披風,還真不容易在霧中看清方位。


  向曲毫不按捺興奮,大叫著:“兵馬都齊了!咱們出城殺吧!”


  我之前拒了化鱗甲,沈識微也不矯情,隻再替我找了身尋常環甲,看著遠不及向曲威風。但我選了杆大戟上陣,多少找回點場子。


  上回歸我指揮的人隻得幾十個。


  如今我站在這三千來號人的最前方,要去麵對上萬敵兵。


  我吸了口霧氣進肺,一股冰涼的清明直衝鹵門。


  我舉戟前指:“開城門吧。”


  遇到的第一支敵兵,是被放在排頭做炮灰,最弱的一支漢兵。我們所遇的抵抗幾乎還不夠做熱身運動,他們就四散奔逃了。


  朝廷派來統軍的大將被薛鯤摘了腦袋,官軍就再未駐紮在一起。各自為營反救了他們,漢營略絆住我們的時候,其他人得以倉皇拉開陣勢。


  我們都看不清彼此虛實。步兵本陣慢慢推進,全靠騎兵交鋒衝刺。


  大霧替戰場披了層喪衾,要正眼看它似乎沒入城時那麽難了。


  大戟也不像生擒混天星時那麽笨重。我好像齊天大聖在怪物腹中,我向哪裏揮戟,都能命中血肉。


  每爆出一串血花,便隨之而來一串呐喊。


  這群追隨身後的騎兵,我連臉都還沒認熟,覺得個個都是黧黑麵膛、幹瘦身軀。現在這些黑臉瞪出了白色的眼,呲開了白色的牙,個個都在真心實意地在為我歡呼。


  我和向曲把敵陣的捅個對穿,旋即又折返過來,穿梭般幾個來回,終於奔回本陣。


  官軍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人數始終壓倒性占優。


  報國軍三軍都團成圓陣。官軍的騎兵如隻壓上了體重往下按的手掌。我眼見中軍迎敵的圓弧已經癟了下去。


  而我和向曲方才撕開的口子,早像抽刀斷水般歸於無痕了。


  我再從官軍背後衝入,像根釘子,略讓這隻壓迫我們的巨掌往上抬了抬。


  我衝至本陣中最大的那麵“劉”字旗下,曾鐵楓正站在一個小土丘上眺望,看我回來,眼前一亮。


  方才在陣中時,我哪有片刻功夫回望,現在回頭,才驚覺人手少了快一半。有的是被打散了,有的已經被這大霧嚼碎了。


  我奔上丘,和曾鐵楓目光相接,見彼此都是同樣神色。


  能不能撐到沈識微來?

  不能不撐到沈識微來!

  我張嘴想說點什麽,這才覺得幾輪衝殺下來,嗓子眼燒得開鍋,大喊道:“給我水!”


  眾將迭聲傳喚,兵卒有如山壁,在人的嘴裏撞出一串回音:“拿水來!”“拿水來!”“拿水來!”


  片刻便有一隻水囊,從戰士們染血的手上接力遞來,我咬開蓋子,仰天痛飲。


  幾口下肚,一團灼熱從喉進胃,這哪裏是水,分明是酒!但此刻顧不得那麽多,我咕咚咚把烈酒喝幹,將酒囊拋下。


  向曲也回了本陣,白馬銀甲早已浴血。他大罵道:“右軍破了!狗X的那顏罕帖就要過來了!”


  那顏罕帖是個小宗王,渡江來援,是官軍中最強的一支騎軍,之前便是他追著報國軍腳後跟咬,率先把劉打銅趕進了帆丘城。


  我向他來處看去,霧中哪裏瞧清右軍破是未破,隻見槍戟如林,無數馬蹄敲打著地麵。出城前我早知要麵對十倍於我們的騎兵,現在卻覺得何止十倍?

  不管我殺了多少敵,霧氣籠罩的遠方總在源源不斷的湧來戰馬。


  右軍一破,中軍攔腰受擊。可駭的豈止是騎軍湧來,掩在騎軍背後的步兵也終於要和我們相接了!


  向曲打馬要走:“我再去衝一輪,能殺多少是多少!”


  我叫道:“等等!”


  他轉過頭來:“還等什麽!現在是能等的嗎!”


  我覺得酒氣上湧,一個主意也湧了上來,隻望不是餿的。


  我道:“向師弟,我們是什麽?”


  向曲一愣,在馬上挺直了後背,朗聲道:“六虛門下,濯秀子弟!”


  我哭笑不得:“不對!誰問你這個!”使勁揮了揮手:“向師弟,我們是武人!”


  我們是坦克!


  王小波說在古代幹什麽都要把力氣,手勁大相當於有把好手槍,能掄動大鐵錘等於多了支火箭炮。如此類推。我輩武人在這些尋常兵卒麵前,如何不是輛坦克?


  我道:“把你剩下的人和我合做一股,你也跟我走!”


  向曲道:“去哪裏?”


  我道:“去殺那顏、那顏……那什麽!”


  曾鐵楓急道:“秦公子,莫要行險!當初薛公子也是天時地利……”


  我道:“行什麽險,這才是我們的正用。曾鐵楓,我去了,你可撐住了!”


  既是坦克,就按坦克路數去戰!

  曾鐵楓還想說什麽,向曲已在馬臀上鞭了一鞭,一路奔,一路收攏他的隊伍:“走!走!殺那顏罕帖去!”


  真皋人的戰旗不著一字,上紅下黑,象征赤父烏母,當中繡著圖騰。那顏罕帖的戰旗是條白狗,是傳說中的鹽犬。


  我和向曲向著鹽犬旗襲去。苦撐的右軍見我們時呼喊得撕心裂肺,但此刻哪有餘暇回援。


  我用戟,向曲使矛,就像鋼錐破體,往敵陣最中心刺。


  敵兵無人能近身,便是僥幸不死,也被我擊飛下馬,被跟在我身後的騎隊刺死。


  隻有箭矢能如蝗襲來,我揮戟圓舞下一地。


  再躲不開的就用手去抓,用牙去咬。我嚼斷箭杆,在戰士的歡呼聲裏,咆哮著啐在馬前。


  越是逼到了死地,精氣越是泉湧。


  此刻我隻覺疑惑。


  誰能敵我?誰能敵我!

  向曲在大喊。


  那顏罕帖覺得不對,回馬想走,但我已來了,他還能往哪裏逃?

  戰馬交錯,我挑飛他手中的長矛。他想拔出彎刀,我已從他身邊奔過,抓住他後片胸甲,把他從馬上拉了下來。


  我把他朝向曲的方向拋去。再用戟杆猛抽馬臀。


  那條鹽犬夾著尾巴,還嗚嗚的在我麵前奔逃。


  旗手離我的戟尖隻有數尺。但我的坐騎已不能再快。


  我焦煩異常,在蹬上站起,連人帶戟向前躍出。


  長戟從那旗手的披風中刺入,在盔甲上略滯了片刻,一團血水仍如約爆出。旗手身體向前猛撲,戰馬還在載著他往前狂奔。


  我踏在地上,血泥飛濺。戟刃卡住了他的肋骨,我大喊一聲,活生生把他從馬上拽了回來!


  四周槍矛彎刀悲狂的向我刺來。


  但我的戰士也到了!


  有人替我架住彎刀,我得著空隙,拔出長戟,一腳踏斷旗杆,把戰旗拋進偏將懷裏。


  向曲也追了上來,手中提著那顏罕帖鮮血淋漓的人頭,放聲大喊我聽不懂的真皋話。


  我複爬回馬背,向他咆哮道:“什麽?什麽?”


  偏將替他答了我:“他說‘旗倒了!那顏罕帖死了!’”


  向曲朝我奔來,他身邊跟著一個眼生的戰士,手中揮旗,也在不住呐喊。


  偏將的嘴唇哆嗦了起來,他道:“這個,這個喊的是……”


  我欣喜若狂,打斷他喊道:“我知道!這個喊的是‘漢人援軍到了!’”


  那戰士手中的旗上沾著熱騰騰的鮮血,但掩不住旗麵上鬥大的“沈”字!


  陽光勢如破竹,霧氣節節敗退。


  沈識微的奇襲殺來,銳騎把官軍的步兵陣從背後踏了個稀爛。


  他派人揮著城中趕製的“沈”字旗四下呐喊。其中一員悍勇異常,竟然在亂軍中衝過了半個戰場,直到遇見了我們。


  沈識微進了戰局,戰況立易。


  報國軍兩麵合圍,我和向曲四下逐殺敵將奪旗。


  官軍軍心潰爛。漢軍多是周圍府縣來的,熟門熟路早逃個精光。真皋人又撐了幾刻,那顏罕帖部率先往烈鬃河畔躥去,剩下的人馬相踐,也跟著湧往烈鬃。


  霧已散盡,仗打完了。


  我偏將馬後的戰旗五顏六色,像襲奇特馬衣。向曲鞍邊的人頭累累,幾乎要拉歪他的馬鞍。


  屍山血海裏,曾鐵楓派人收剝甲仗,牽走無主的馬匹。報國軍中那幾個赤腳醫生也帶著徒弟,看能不能從死人堆裏再撿回幾條福大命大的性命。


  震破鼓膜的吼叫終於止息,但呻吟和慘叫不知還要繞梁幾日。


  我在戰場上那股迷狂雖淡了,但仍舊亢奮,四下奔馳張望,好容易遇見盧崢,卻說沈識微和他薛師弟帶輕騎去把潰軍再趕遠一點了。


  勝利的狂喜這會兒還缺點什麽。


  像剛才冒煙的嗓子缺了烈酒,殺紅眼的長戟缺了敵手。


  我正瞧著遠方神遊,向曲笑著叫我。


  我轉頭看去,見他把一顆人頭抱在鞍上,兩手勾著死人的嘴角,左右一扯,自己也吐出舌頭。上下兩顆頭顱,一齊衝我扮了個鬼臉。


  我一怔,無名火躥動:“放下!”


  向曲被嚇了一跳:“怎麽了?”


  我喝道:“這也是能拿來玩的東西?”


  我以為他必要和我嗆上兩句。孰料向曲忙丟了手,把人頭掛回鞍邊,一臉訕訕,連背也縮起來了。


  他在我身後跟了一會兒,終於打馬靠了過來:“秦師兄,我服你了。”


  我皺一皺眉:“服我?”


  他點一點頭,正色道:“你進城那事兒,你覺得你傻,所以不知道怕。今天瞧著你不僅不知道怕,居然一點也不傻。我以為我在戰場上就夠瘋了,沒想到你更瘋!”他靠過來,臉上還結著幹血痕,他笑嘻嘻道:“秦師兄。我現在是打心眼拿你當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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