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完整掉落】
說來有趣,帆丘水枯,原來是因為十一年前赫烈王治烈鬃,疏浚了河道。
若今天讓我們逃出生天,日後改朝換代,還真叫個萬般皆是蝴蝶翅膀的輕扇,半點不由人。
明天就要突圍,報國軍開會,我終又重新見著了曾鐵楓。
曾軍師把我迎往上座,噓寒問暖,比春風還要溫煦三分。
我聽他問我早上可用過飯了?他替我找了匹坐騎,不知我是不是合意?有沒有去看過城牆?對接下來的戰局有什麽看法?不由歎了口氣,望著他那雙真誠的眼睛,我道:“曾軍師,你其實最想問的是為什麽我會在這裏,對不對?”
他被問得一愣,忽而噗嗤笑了。
曾鐵楓也是個七情絕不上麵的角色。這會兒倒是真心笑得開懷,在我肩上拍了拍,讓我坐下。
不多時,報國軍的將領陸陸續續都至。
除了沈識微,濯秀還來了薛鯤、盧崢和向曲三名弟子。薛鯤雖受了傷,但也強打精神坐在座上。他膚色黝黑,失血之後不覺得蒼白,倒像是被洗舊褪色了,瞧著更嚇人。那逃兵所見的不怎麽俊的那位,十有八九是他。
報國軍突圍之計已定。
這幾天不分晨昏,沈識微都派小股騎兵和先鋒隊出城突擾,正巧叫我撞上一波。城內則早偷偷掘開廢門,待天時一到,照樣開西門佯襲,精銳則從福澤門出,從背後反刺真皋陣中。
城外真皋軍約近一萬五千人,幾為報國軍的三倍。但分屬六部,有周圍府縣的投下漢兵、有烈鬃對岸小宗王的怯薩,都想保存自己,讓同袍先走。之前本有個整合各部的投下官,但已被薛鯤摘回腦袋掛了城牆。加之曾軍師對內宣傳的也是不日便有大兵救圍,這幾日報國軍落在城外的俘虜想也是對真皋人這麽招的。彼時真皋人受了夾擊,以為援軍已到,軍心動搖,何愁不潰。一旦將他們擊散,不僅報國軍能逃之夭夭,連城中困住的百姓也有了一線生機。
我聽得略有疑惑,低聲問坐在身邊的沈識微:“怎麽濯秀不真派人來救?”
他道:“棲鶴。”
我道:“棲鶴也打起來了?”
他含笑望著正在說話的人,一副不言自明,懶得多說的模樣,不再理我了。
諸將此刻正一一請戰,沈識微點了薛鯤帶騎隊奇襲,這才轉朝我,笑道:“識微贈兄化鱗甲,還請秦師兄與薛師弟一起……”
我白他一眼,立起身,朗聲道:“秦湛願充守城之責。”
名門正派最講究門牆長幼。雖說人人都知道實權在沈識微手裏,但他人前叫我一聲師兄,不到萬不得已就絕不會駁我麵子。
這一招果然把沈識微噎住了。
他既說不出反對的話來,那還有第二個人有意見。我顧盼自雄,氣昂昂地坐下。
沈識微現在一定拳頭發癢,想拿我的臉解一解,麵子上還得客客氣氣:“秦師兄,這軍中的安排你未必全懂。”
自打和英家兄妹分手,有段時日沒和他這麽麵上帶笑,桌下捅刀的說話了。
我十分懷念,嬉皮笑臉道:“嘖,我要真不懂,就又著沈師弟的道了。”
我本以為他們打算挖開假門一跑了之。如今聽這戰術,守城反遠比突襲更險。後者打不過還能跑,前者打不過就隻能去死。原計劃他大概打算自己帶隊突襲,留薛鯤守城。但薛鯤傷重,不得已要換一換角色,順帶把我也算計進去了。
曾鐵楓也站起來請戰守城。軍師慷慨激昂,除了沈識微,這會兒也沒第二個人顧得上看我了。我壓低聲音道:“難怪你之前答應留在城裏得這麽快。怎麽?就這麽瞧不起我?”
沈識微臉色黑了一黑。但當著這麽多人,他能奈我何?
我倆對視了片刻,最終是他轉開了視線。正巧曾軍師坐了下來,他立刻後腳站起,接著做戰前動員。
散了會,我就是曾鐵楓的人了。向曲也被派來和我們一組,我們三人視察了城防,和手下將校厘清了職責,就等著第二天殺出生天。
這夜我們與士卒一起輪更。該我去眯一會兒時,我卻睡不著,揣著兩手望天。
牆上的小校與卒子見我蹲在暗處,好似一尊巴黎聖母院的石像鬼,不像會嗬斥他們的樣子,就又閑扯起來。
天上一輪淡月,兜不住的淚珠兒般越墜越低。
將戰的古城牆、失戀的大操場、臨別的火車站,我失眠時仰頭看的月亮總是同一個,不知它見了我是不是也驚訝:“怎麽老是你?”
順著黑黢黢的垛堞根走過來一人,也在我身旁蹲成一團:“秦公子,怎麽不叫我換你?”
我咧咧嘴:“慚愧,這是頭回要上戰場,哪兒睡得著?我不來喊你,你多歇會兒就是。”
曾鐵楓笑了:“向公子鼾聲震天,我也有點睡不著了。”
向曲這股彪勁甚得我意,將來我一定要和他做好朋友,聯手氣死他三師兄。
他三師兄現在守在東城,大半夜烏漆抹黑,脖子抻再長,也看不見那邊的動靜。
我既頂了彩號薛鯤原來守城一職,沈識微就再沒必要留在城中,中午散了會,他就還是按原計劃帶騎隊去了。他雖也是半個彩號,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也不太操心。反倒是我這邊,曾軍師是文職人員,向曲不知有幾斤分量,報國軍的將領雖曾打過照麵,但並不相熟,我還真有點操心自己。
曾鐵楓和我有一搭沒一搭聊著。趁著有空,他與我細細講了番手下這十來員將校的品性。我在報國軍中最熟的人便是葉鑥鍋,這段時報國軍折損了兩千多人,曾鐵楓雖記得他的相貌,但也說不清他的下落。想到還欠老葉一頓酒,我更覺唏噓。
鬼使神差,我倆的話題總被股瞧不見的陰風往劉打銅之死上刮。
我是真不想再提了,曾鐵楓卻是真不想再躲。
夜風吹動城旗,也吹得他蓬鬆亂發紛飛,不是人人都是沈識微,他這兩天未必顧得上窮講究。曾鐵楓不以為意,隻把遮住眼睛的抓回耳後:“你別看諸將如今對我服服帖帖,但不是劉王力排眾議,我一個酸措大,做什麽軍師,成什麽事業?莫說軍師,當初若沒在山中遇見報國軍,這顆人頭也換了奇林縣令小小一點的政績。如此恩將仇報,就算生時沒有天譴,死後也必墮地獄。”
他這話說得重,我道:“這也……”不知如何寬慰,張口鉗舌了半天,才道:“沈識微跟我說了,你放劉打銅的家眷走了。”
曾鐵楓苦笑道:“偽善之舉罷了。若不是大虎二虎年紀尚幼,郭夫人隻是個尋常婦道,我未必會放過他們。”他終於蹲不住了,也不講究,盤腿坐下:“秦公子還記得嗎?在白馬梁上二位問我何人能居他人之上?”
我道:“記得,你說要長得俊。”
他道:“這是其一,好皮囊下,還要磐石做心。若你自己的心意尚不堅純,又如何安得住千軍萬馬的心?”他也看往東城,現在那裏的黑暗好像薄了點:“哎,我這些煩惱,豈有一刻動搖過沈公子?”
你這算是誇他,還是在罵他?
我正想開口,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不知何物兜頭罩在我的腦袋上,有人膝蓋抵住我的背心。
我料他下個動作便是伸肘鎖我喉嚨,忙舉臂來迎,果然擒住一條橫伸的胳膊。我絞住這條手臂,就勢一滾,隻聽人骨格楞響動,那人被我橫摔在地上。我扯著他的胳膊,將他身子再掄一圈,現在換做我上他下,我剪住他的手臂,把他壓得動彈不得。
我低吼道:“什麽人!”扯開臉上罩著的布,卻見身下銀光閃爍,那人哎喲不斷,卻不敢扯直了叫喚:“是我是我,秦師兄別喊,炸營了不是玩的。”
直到我把這一百八十斤的肉身挪開,稍微變得扁了一點的向曲這才爬了起來。
我哭笑不得:“向師弟,你也起來了?”
他道:“一覺起來二位都不在,還以為你們忘了我,已經殺出去了呢。”一邊捶著腰:“秦師兄,好身手啊!”
他不顧身上的化鱗甲華貴威武,非擠在我和曾鐵楓中間,也蹲下:“聽你倆聊誅劉打銅聊得開心,我過來了都沒人發現。之前沒趕上,後麵那場我也在……”
我一皺眉,想把話題岔開。
向曲手舞足蹈,方才套我麻袋的披風慷慨一振,又摔在了我臉上。他一邊道不是,一邊笑嘻嘻繼續道:“三師兄一個眼色,我還沒看明白呢,四師兄抽劍就斬。當場就砍了三個親兵,剩下兩個嚇得屁滾尿流——最逗是有個拚命說他是秦師兄和我三師兄的故人,這淡也扯得太大了——四師兄上前追著砍,他倆往人後躲,那攀關係的還敢往三師兄那兒跑……”我不想再聽,把他往後撥拉開,去找曾鐵楓的眼睛。
我的聲音聽來十分冷靜:“他這說的是老葉?曾軍師,你方才不是說不知道他下落?”
曾鐵楓臉上又泛起苦笑,在仍喋喋不休的向曲肩上拍了拍:“向公子,別說了。”
彪如向曲也覺著哪裏不對,望望他又望望我,茫然道:“怎麽了?”
曾鐵楓不避我的眼神,唇角的那抹苦笑尤未消去,曙色卻從城東越來越濃的湧出。
原本混沌一團的夜色越發涇渭分明。漸漸泛黃的是天幕,仍舊漆黑的是大地。後者心性堅純,猶如磐石。難怪陽光穿不透,鮮血淹不死。
天地的分野處,突然躥起一個人影。
又是向曲。
他像個撲騰蝴蝶的孩子般又蹦又跳,不知在虛抓什麽。曾鐵楓也動了,猛站起來,衝往牆邊,再回過頭時,已在大聲招呼親兵。
我隻覺眼前朦朦,揉了一揉,遠處火把的光亮仍是暈做一片,火把旁半邊戰士的身影,也仍像被扯碎了的毛邊紙。
狂喜過電般穿透我心上的陰影。
起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