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正月裏來是新歲。
沿途人家迎送六神、飲屠蘇、祭祖先,楣上有財門,懸著春幡勝兒;大村莊入夜後鼓吹爆竹。人們通宵守歲白日裏驅儺燒術、燃替代,熱鬧非凡。
老百姓從來樂觀通達。蒼天的踐踏一縱,馬蹄印裏生出新芽,遇著點暖風活水,就偷偷開出向陽的小花兒。
雖說每天我睜開眼睛看見的還是冰天雪地,但似乎春天真的不遠了。
我和沈識微又是一天風塵仆仆。到了飯點,路人說半山有村子,沈識微不肯走山路,我留他在山口等,自己一個人去化緣。
走了半晌,我終於翻下山脊,卻見這村子與之前遇見的有點不同。家家關門閉戶,我敲了一路,偶爾聽到門後傳來細碎人聲,但終是無人來應。
又拐了兩個彎,方看見打穀壩上人頭攢動,大概是啥民俗活動。
除夕夜那天,我和沈識微算是徹底撕破了臉。看透了和他之間那點情分,我反而一身輕。現下也不用多想,徑直朝打穀壩上走去。既然穿越了一趟,就一定要看看過去沒看過的熱鬧,管哪個傷號還在餓著肚子等我?
到了跟前,才發現不是民俗活動,是群體性事件。
聚在壩上的都是青壯漢子,抄著家夥,抱成三團。正聲遏行雲的罵陣,我躡手躡腳到外圈也沒叫人發覺。
正探頭探腦。卻聽見個熟悉的聲音連連喚我:“劉小哥!”
有人拚命逆流蹭出人群,擠到我麵前,在我手臂上連連拍了幾下:“你怎麽在這兒!”
我也覺驚喜,一拳錘在他肩上:“老葉!你走得也夠慢的!”
葉鑥鍋道:“我可是到千泉府打了個來回啦!你兄弟呢?”
誰是我兄弟?我心裏一聲冷笑,把話岔開:“好熱鬧!幹什麽呢?”話音未落,葉鑥鍋把什麽冷冰冰的東西強塞進我手裏。
低頭一看,居然是把樸刀。
我怎麽肯接,慌忙撒手,葉鑥鍋死死捏住我的拳頭,“拿著拿著,就是不出力,也給你防防身。”
我道:“這是怎麽了?還用得著防身?”
葉鑥鍋把我往人稀的地方帶了一把,背過身子道:“你也是倒黴,怎麽今天就進了這村子!”說著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我們要是不倒黴,今天也進不了這村子!劉小哥,也不瞞你,老葉我現在跟著劉王報國呢。”
我聽得糊塗:“什麽劉王?怎麽報國?”
葉鑥鍋滿臉自豪:“拓南劉打銅的劉,報國軍的報國!當年大靖亡了,郭劉兩位大將軍領著報國軍和蠻子在拓南戰了兩年,這你總聽過吧?蠻子的武皇帝怎麽死的?老劉將軍一箭過烈鬃,射倒了大旗,活活嚇破了他的膽!咱們這劉王,便就是老劉將軍的後人!”
我哭笑不得,這立名目、溯正宗的戲碼倒還真是百唱不厭,任誰都一樣。報國軍的故事我當然聽過,但郭劉二位都是少年英雄,尤其劉長倩,被真皋人剝皮食肉時也才十七歲,不知有沒有那個時間精力留個後?
我道:“老葉你英雄!但我可沒啥出息。對了,我兄弟還等著我呢,我得回去找他。我先走一步。你先拿著刀。”
葉鑥鍋忙把手往背後背:“我倒是不留你,怕他們不放你走呢!”
我惑道:“誰?”
抬頭一看,我和他拉拉扯扯這會兒,終於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另兩個戰團裏都有人凶霸霸地往我們這邊瞧,見我回望,還有人拿鐮刀遙遙朝我脖子斬了兩下。
葉鑥鍋略一遲疑,有點尷尬:“咱們曾軍師派我們來村子做做功德,正巧混天星那王八蛋也派人來搗蛋拉丁。村裏人和我們打起來了。”他猛一拍掌,既諂媚又慷慨的大笑起來:“來來,我怎麽忘了我們的功德!這個你也拿著!”這次又把什麽熱騰騰的東西直塞進我衣襟裏,是兩個兩個草葉包的團子,縫隙裏溢出不少飯粒。
一個紅臉漢也從己陣裏溢了出來。豎抱著把樸刀,未語先笑,在我胸肌上摸了兩把:“近看更了不得!吃的什麽能有這麽大個子!喂,老葉,他到底入不入夥?”
我豈敢蹚這渾水,趁那葉鑥鍋扭臉與紅臉漢搭話的片刻,腳下一蹬,如狡兔之脫,躥出一丈開外。我跑了兩步,突然想起來忘了點什麽,把手中的樸刀向老葉那邊丟了過去:“對不住啦,這次是兄弟我不仗義了!”
雖明知普通人追不上我,但我越想越覺得這事可笑,索性一口氣跑過村子。
剛到村口,就遠遠看見沈識微站在棵歪脖子大樹下。
被他瞧見我一路狂奔,我倆俱是一愣。我忙刹了車,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衣衫一振,閑庭信步向他走去。
還好有老葉給的飯團,我一邊走,一邊掏出一個來朝他懷裏丟去:“午飯。”
沈識微不接,飯團打在他胸前,滾落在地上。他譏嘲道:“秦師兄杳如黃鶴,一去不返哪。”
我也不去撿那飯團,冷笑道:“管得著?”順勢又再多倒打一耙:“說好在山口等,瞎跑什麽?”
沈識微臉上的嘲色更深,往山下路口處揚了揚臉:“嘿嘿,我還敢在山口等?”
見他話裏有話,我吞了口唾沫,問:“……有麻煩來了?”看看四下無人,施展輕功躥上那顆歪脖子老樹。
方才我和他分手的地方已是煙塵滾滾,雖看不十分分明,但馬嘶人喧,一麵黑紅相間的旗幟挑得高高,正是官軍在集結。
我跳下石頭,滿額都冒出冷汗:“這可壞了。”
沈識微冷冷道:“遇到的盤查也不止一次兩次,有什麽壞不壞?”
我苦笑道:“這次怕是被盤準了。”
這小村兩山環抱,出入隻有山坳一條路,我們便是那甕中之鱉。我帶著沈識微回到壩上,隻見三波人馬兀在叫罵,還是沒打得起來。還好葉鑥鍋還在場邊逡巡,見我去而複返還饒上一個沈識微,大喜過望,揮著明晃晃的大刀朝我們跑來。趁他還沒砍著我,我搶著喊:“出事兒了!”
葉鑥鍋是個老江湖,聽了我的話倒也沒太恐慌,忙把那紅臉漢叫了過來。除卻紅臉漢,報國軍一行還有兩個下級軍官打頭。隻是看來都沒啥實戰經驗,聽說官軍來了,登時亂作一團,什麽意見都有。我聽他們胡說八道了一會兒,實在沒辦法,走到壩中間那緩衝的白地,運起內力,大喊道:“官軍來了!!”
人群靜了片刻,猛然炸了膛。還好有天才想起來去驗證下我有沒有撒謊,不一會探子屁滾尿流地跑了回來,隻會連聲喊一個“官”字。
這“官”字猶如鼓點。他喊一次,就是在憂患的戰鼓上重重一槌,人們是鼓麵上的米粒,也隨著往半天上恐慌的一躍。有罵劉王不得好死的,有說混天星該砍腦殼的,有喊官軍來了一個也別想活的。有人尖聲利氣一再叫喚:“便捆了他們去見官!便捆了他們去見官!”,又被他人的咆哮蓋過:“你們怕蠻子來殺,就不怕我們兄弟來殺麽?!”
沈識微從到壩上起,就找了個石碾子舒舒服服坐下。觀察了愚蠢的人類半天,他才施施然開口:“先下手為強,現在去山口布伏還來得及。”卻是對著那幾個報國軍的頭目。
聲音不高,但卻格外字正腔圓,氣定神閑。換了旁人,怕一定會被喝罵“你算老幾”,但他容貌和氣度都太過懾人,那幾個軍官竟同時閉了嘴。有幾個站得遠的嘍囉沒聽清,也隻敢推推旁人的手肘,輕輕問:“他剛才說什麽?”
報國軍一靜,沉默便像漣漪般擴散,越來越大,終於掠過全場。
鴉雀無聲中,沈識微平靜的目光掃過眾人,他道:“我有辦法保住所有人。跟我來吧。”
說著便從石碾上站起身,我別無選擇,隻能大踏步上前,和他並肩而立。見人群又要騷動,我裝作給他開路,將那石碾子一腳蹬出一丈開遠。
議論的嗡嗡聲立止,再響起來時已變成了沸騰。
葉鑥鍋的聲音格外響:“劉小哥,我們這條命可就交給你啦!”
我和沈識微一路朝山口走去。中途我忍不住偷偷回頭一瞄,見好歹有幾十號人跟著我們,頓時安心了不少。
總算有個報國軍的伍長回摸過味來,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問沈識微:“你是什麽人?”
沈識微輕蔑地笑笑,也不正眼看他,一副他神秘身份何須多言的模樣。對方一滯,居然被他唬住,又退回到了人群裏。
沈識微帶著隊伍出了村,也不知他何時留了心,這入村路的最後一段前寬後窄,兩旁都是能爬人上去的石壁,如個葫蘆嘴般,簡直是搞伏擊的教科書地形。
沈識微遣人爬上兩岸石壁,雖說來不及準備滾石檑木,但山上多少有點現成石頭可用。又把剩下的人分成兩撥,藏在那葫蘆嘴的前後,從村裏找了條長繩做絆馬索。
這三撥人馬方才還要打架,現在為了活命竟然走在了一路,雖然還是烏合之眾,但沈識微調遣起來卻也井井有條,不多時就布好陣型,等真皋人入袋了。
我還是問葉鑥鍋要了那把樸刀,又被沈識微分配了二十來號手下,叫我守在路尾,等著真皋人亂陣回湧時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他叮囑好我時機,便去路的另一頭領兵。我見他走遠,心裏一亂,還是忍不住招呼:“哎!”
他回過頭。我見他滿臉不耐煩,登時又覺拉不下臉,忸怩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你,你還是跟我在這邊兒吧?”他如今使不出內力,若有變故,我至少能照應照應。
沈識微愣了愣,旋即一副我說的話不過是山風呼嘯、他一句也沒聽見的神氣,扭過頭,還是向著葉鑥鍋那邊去了。
得,又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我怎麽就這麽不長記性?
我縮回一塊山岩後,拿手指輕輕試著樸刀的刀口。見我那二十來個暫時的隊員個個緊張得汗出如漿,尋思講個應景的笑話放鬆放鬆,但想了半天,什麽也沒想到,隻得作罷。
沈識微在山下遠遠看見官軍避開就是了,何必又要來給我報信,和我一起做了甕中的王八?
他連一塊豬肉都不肯欠我,倒是不介意我欠了他一次又一次項上人頭。
他雖不拿我當朋友,但又偏偏有意無意為我以身犯險,怕是沒幾個朋友能做到。
我隻覺手指一疼,已被刀口劃破,忙塞進嘴裏。
要是可行,我真恨不能撬開他的天靈蓋,看看這混賬到底在想什麽。
嘴裏的血腥味漸漸稀釋,我聽見道路上傳來馬蹄聲,忙示意隊員們伏低身子,自己探出頭來偷看。聽蹄聲,上山來的不過四五十人,這點人手進了我們的包圍圈,怕是要有來無回。
馬蹄聲漸漸靠近,貼著我們的頭頂而過,隊員裏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緊扒我住的大腿。也不知他是報國軍、混天星的手下、還是村民,滿臉驚怖,水煮活魚般無聲地張合著嘴。我盯著他的扁桃體,也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他尖叫起來。
等馬蹄聲遠去的這幾分鍾簡直如坐塗炭。
又隔了長如經年的時間,前方的喊殺聲終於響起。
那小夥子這才得償所願,也跟著嗷嗷怪叫出聲。
我們從岩石草叢後躍起,見前麵葫蘆嘴裏真皋人正被殺得人仰馬翻。
我清了清喉嚨。方才潛伏時,我想了好久這會兒該喊些什麽,但如今盤旋在嘴邊的卻也隻剩下最傳統簡單的一句。
我長刀向前一指,狂喊道:“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