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火在天際,燒成一座大山,嶙峋扭曲,抖一抖身,甩下無數虱子般的火星。


  火星就地一滾,變成十指如刀的小鬼向我撲來。而我手持長鐮,將它們不停刈倒,血泥淹沒過我的小腿肚,而我絕不能停。


  因為我腹內也有一蓬火,隻要小鬼劃開我的皮囊,火就要躥出來,把我的脊椎燒成一隻大燭。


  突然之間,耳邊傳來馬嘶。


  一匹漆黑大馬從天外闖來,四蹄和鬃毛拉著流星長長的曳光。馬上騎士的黑氅迎著烈風,澎湃成夜色的潮頭,吞火食焰、翻倒天河。


  他一拉韁繩,黑馬人立起來。


  高踞的弦月是他的臉,睥睨月光冷冷射下。


  我手中的長鐮翻滾落地。


  在夢裏,他允許我大喊他的名字。


  我向天空喊道:“沈識微!!”


  沈識微沒在天上,就走在我五步開外的身側。


  自上回強催內力,吐了一地的血後,他就以肉眼能見的速度萎靡下去。難得不那麽帥,還有點慫起來了。


  說是同路人,我自己也不記得多久沒和他說過話,說我倆不認識,又忍不住偶爾彼此打量一眼。氣氛尷尬得葉鑥鍋也受不了了,和我們同路了兩天,找個借口先走了。


  沈識微說得不錯,我這人太婆媽。雖說暴打了一架,但我還是念念不忘他救我小命時的感動。


  這一路我們亡命千裏,把八輩子的黴都倒盡了,但我有時卻覺得也並不那麽糟糕。因為我好歹和一個朋友有了點同生共死的意思,全身心信任另一個人的滋味頗為美妙。


  誰曾想,隻有我覺得我們是朋友。


  這悵然若失的不甘與我胸中的惱怒互相呼應,來回震蕩,最後也不知轟鳴成了一片什麽情緒。累我睡下時怪夢連篇,醒來時從腦仁深處泌出來疼。


  屋漏偏逢連夜雨,寒冷如被我們吃掉的真皋鬥犬的陰魂,嗅著我們的味道,追著我們的腳步,竟然一路越過了烈鬃江。


  拓南道也開始下雪了。


  拓南的雪不如拱北那般氣勢洶洶,但那羸弱的雪花卻自有一份執拗,像嚶嚶地哭訴,不眠不休、通宵達旦。


  也不知走了幾日,我倆終於進了白澪府,離濯秀山莊快馬也就六七天的路程,萬裏長征隻剩下最後一步。


  就是不知這一步在風雪裏得跋涉多久。


  我見沈識微越來越畏寒,提過晚上找人家投宿,他沒搭理。若換了打架前,我大概要死纏爛打,但到了現在,我也懶得再廢唇舌。


  今天也是同樣,雖說看見墟裏炊煙,我們還是找了個農人看地的草棚落腳,屋裏屋外一樣冷,勉強能遮遮雪片。


  這幾日我們已彈盡糧絕,全靠我去找吃的。我集了捧柴禾,丟在地上讓他生火,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出了門,沈識微也一句沒多問。


  等我回來時,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細雪落在我的發梢和臉上,而路盡頭的草棚裏隱隱閃著火光,還真似一處歸宿。


  可惜要是等著我的人是個兄弟,不是個對頭就好了。


  沈識微倚在草牆上,專注地看著火光,像是要從光線裏也攝取一份熱量,但饒是如此,他仍在瑟瑟發抖。為了混進流民,他眼皮也不眨就把那千金黑裘丟在了山中,也不知現在後不後悔。


  我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把懷中的半截陶罐遞給他。


  沈識微瞧瞧碗裏的東西,又看看我。他神色掙紮,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開口問道:“白米?”


  我在他身旁坐下,門洞裏灌進的寒風殺進殺出,如入無人之境:“還有肉呢。”


  他把陶罐放下了:“為什麽?”


  我道:“我帥。”


  見他麵色一凜,我才道:“沈師弟啊,今天是大年三十啦。”


  沈識微似乎微微一震,垂下了眼。


  看來不論哪個時空的漢人,春節總是軟肋。我也學他望著火堆,我本答應徐姨娘過年回家吃飯,現在卻空著肚子在這破屋裏喝西北風,也不知他們是不是正在吃徐姨娘最擅長的冰糖肘子。


  沈識微手握著兩根樹枝做的筷子,卻遲遲不下箸。我見他遲疑,不由冷笑:“吃吧,我沒往裏吐口水。”


  沈識微還是不動,卻突然道:“你呢?”


  語氣雖和剛才一樣不屑暴躁,但我萬沒想到他問出這個。


  我正色道:“我?我熱熱乎乎吃完了才回來,二十幾個漂亮大閨女圍著伺候。”


  見他凶神惡煞盯著我,僵了僵,我還是隻得說實話:“得了,就算拓南日子好過點,但也沒那麽多餘食,你少囉嗦,我少一頓也餓不死。”


  又過了很久,我終於聽到筷子敲擊瓦罐的聲音。沈識微將米飯和那幾塊貴逾黃金的豬肉搗來搗去,卻半天也不送進嘴裏。他嗤的一聲冷笑:“我沈識微錦衣玉食,什麽龍肝鳳髓沒嚐過,如今不過是塊豬肉,卻還要秦師兄餓著肚子讓給我。”


  我道:“別瞧不起這碗飯,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嗎?就當你一口氣吃了頭羊吧,也夠排場了。”


  沈識微道:“我不想欠別人塊豬肉。”


  我氣得笑了:“那沈師弟想欠我什麽?行,你就欠我個大肘子吧!到了濯秀記得還。”


  沈識微仰頭看著黑糊糊的草棚頂,良久方不屑地道:“等到了濯秀,你還想吃肘子?雞絲燕窩、豬肚江瑤、荔枝白腰子、螃蟹釀橙、鯽魚舌匯熊掌、七寶膾,五珍膾,紅生水晶膾,各種各樣的瓏纏果子,就連街市上的角兒、餶飿兒也都可喜。”


  他眼中神往之色一閃而過,不知為何動了談性:“這小雪的天氣,正該燙黃酒,紅泥爐熬一鍋枸杞芝麻核桃粥,山藥秋梨與羊舌同燉。”


  我心中嗬嗬,這小雪的天氣,正該揮汗如雨地燙重慶火鍋,佐以冰凍啤酒和可樂,我和你這連辣椒都沒見的古代人有什麽可說的?一邊道:“可我就想吃冰糖肘子。燉得皮酥肉爛,挾都不好挾,一進嘴就化成甜絲絲的油。”


  沈識微不理我:“等放晴了,在濯秀既能垂釣也能冬狩。能釣起魚來,鱸魚當蒸,鯉魚當薑製,鯽魚當清烹。小圍獵野兔山雞,大圍獵鹿,無論獵到什麽,都當膾炙。”


  我也不理他:“等把把大骨頭吮幹淨了,再掰個白饅頭,把盤底的糖汁都擦幹淨,連盤子都省得洗了。”


  沈識微道:“等回了濯秀,請你吃個夠。”


  我一愣,抬頭見他臉色淡漠依舊,仍是興致闌珊地把那碗白米搗來搗去。隻是不知為何說出這種鳴金收兵的話來?

  沈識微道:“秦師兄,拿碗出來,咱們分了吧。”頭也不抬,活像那碗白飯才是他秦師兄。


  我笑一聲:“行啊!”從包裹裏找出破碗,由他分了一半給我。


  這番折騰下來,米飯已經涼透,但仍能嚼出股白米的甜味,更何況還有他公正均分的幾塊豬肉,我幾乎舍不得往下咽。


  他的理由雖說是不想欠我人情,但我仍有點賤皮子兮兮的竊喜。


  一時草棚裏隻能聽見我們的咀嚼聲,沈識微倒是比我吃得更快,不一會兒便放下了陶罐,往火堆前湊了湊,伸出手去烤。


  我不由心頭有點發噱,他長在綺羅堆,我生在新中國。這大概是我倆這輩子最淒慘的一頓年夜飯。


  沈識微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的臉側對著我,雖帶病容,卻仍俊美異常,宛如弦月,就是我夢中那一輪。


  隻是現在我倆雖又同沐著一堆篝火,但再不能並肩殺敵。


  我瞧著他,隻覺那隻是個遠遠投下的海市蜃樓,而他本人離我十萬八千裏,此刻坐在這四麵漏風的草棚裏的人其實隻得我一個。


  莫非真是大年夜的緣故?在沉默中,無名的孤獨海浪般撲來,我胸中尚存的那點怒火被直卷進海底。


  我厚著臉皮道:“這就算吵完了?”


  沈識微道:“我跟秦師兄本就沒有什麽好吵的。”


  我苦笑道:“沈識微,我真不明白。若是陳昉也就罷了,但你武功家世都是一流,學問不錯,就連臉也比別人長得好,一輩子順風順水,你能吃過什麽虧?怎麽就這麽滿肚子提防算計呢?”


  沈識微道:“江湖險惡,人心皆毒,如何不防?你若多看看這世上被師傅出賣的弟子,被妻子殺死的丈夫,就問不出這種愚不可及的問題。”


  我道:“是,但我相信這世上也總有能兩肋插刀的朋友,忠貞不移的臣下,你這老江湖就從來沒遇見過?”


  沈識微一聲冷哼:“秦師兄想說自己就是?”不容我答話,他又道:“隻可惜我這肉眼凡胎隻能看見骨肉皮相,看不穿胸中那顆心是黑還是紅。既然如此,與其苦苦倚仗別人是個好人,還不如信不會錯的那套。”


  我道:“哪套?”


  沈識微道:“哈哈,這就說來話長,但簡單點也就一個字。‘利’。秦師兄,你我啟蒙就知道,化返是力的規矩。這‘利’就是人的化返。為了一個‘利’,人什麽都幹得出來,如果不去幹,不過是利還不夠大罷了。豪傑笑話幾張寶鈔就能讓升鬥小民六親不認,若把寶鈔換了這大好河山,英雄照樣骨肉相殘。這世上何人不在彀中?”


  我道:“咦?那我又是圖什麽利?”


  他本有什麽話要衝口而出,與我眼神一觸,終於還是把臉別向一邊,悻悻道:“秦師兄覺得還說這個有意思麽?”


  若是換了前幾天,我怕是又要揍他。但此刻隻覺脫力:“沒意思。我說什麽你都不信,我還有什麽好說?”


  想了想,我還是道:“沈師弟,但你剛才那段話可太精彩了,應當勒碑以記,再差也要收點學費。我現在沒有,送你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報償吧。”我見他頭也不抬,還是繼續說了下去:“聽好了——第一,我從沒想過坑你;第二,沈識微你可真特麽是個大混賬!”


  我這倒也不為打動他,不過求對得起自己,他信也好,不信也罷,都和我沒關係。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渾身一輕。什麽朋友不朋友,把這大爺平安護送回家,我們也就兩不相欠,明年此時,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也不知還有多久才是子夜。在地球上,這會兒早是煙花齊鳴如伊拉克空襲,小區裏的汽車防盜響成一片的時刻了。而在這個不知名的星球上,遠遠的村落靜偃無聲,除了嘯叫的風,再無撕破黑暗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1】食譜部分來至《揚州畫舫錄》和《武林舊誌》,部分我自己扯的。自己扯的那部分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大家別太較真。


  【2】這個世界的技能樹點得有點怪,反正就是有冰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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