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們又歇了一停,略恢複了些力氣。
此刻濕衣凍黏在皮膚上,我渾身都疼,血裏漂著銳利冰渣,心髒每泵一次,就被戳一錐。
冷。
我平生沒有過的冷。
什麽是冷?
冷不是趁五一放假,和同桌賭了十塊錢,往水庫裏最綠的地方一猛子跳進去。冷不是打雪仗時,你親爹把你坐在地上,好讓你妹妹往你脖子裏大捧大捧地灌雪。冷也不是冬天爬出熱被窩,隻穿秋褲跑過長長走廊,撒完尿後打的那個由稍到尾的哆嗦。
冷不是痛苦的體驗,而是篤定的恐懼。
冷不止讓你不舒服,冷會要了你的命。也許就是此時此刻,這攤河邊的爛泥上。
沈識微勉力站起來,道:“回去!”就連他也麵青唇白,聲音直哆嗦,發梢和眉毛滿是霜花,見我一愣,他吼道:“火!”
爛泥塘裏能點燃一切都燒成了火。
門板,籬笆,紡車,板凳,茅草。有的是方才真皋老爺放的,有的是幸存者點來自救的。
我倆找到一輛熊熊燃燒的板車,對視一眼,都開始麻溜兒脫衣服。沈識微要臉,還穿著貼身的裏衣,我要命,扒得隻剩一條褲衩,恨不能把自己架在火上翻幾圈。
也不知過了多久,橫七豎八丟在火邊的衣服上抽離出絲絲霧氣。
沈識微的黑氅是件神物,剛才沾了水,裘毛一簇一簇支楞著,現在略一烤幹,又變得油光水滑。他身披貂裘,把頭發也重束了一遍,竟又有了三分光鮮。而我貼在火邊,幾乎被燒光眉毛,皮膚刺辣辣的疼,也不知凍的還是燎的。饒是如此,我仍覺著自己是個垃圾雜物凍成的大冰坨子,熱氣永遠傳不到心子裏。
不過好歹手腳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咬緊牙關,開始往身上套半幹的衣服。
沈識微喚住我:“你要做什麽去?”
我道:“我去看看……能不能救人。”
沈識微匪夷所思地盯著我,見我是認真的,竟嗤的一聲笑了起來:“救人?如今自保都難,你要救人?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最看不得他這個樣子,心頭火滾,梗著脖子道:“真傻!要不是真傻,沈公子這會兒快飄進海了吧?”
沈識微的笑容在嘴邊僵住,他狠狠道:“你莫以為救了我,你就……”
我打斷道:“可別,我什麽都不就。來來,我說一遍給你聽啊:我救你純屬是傻,你用不著感激,更談不上回報。要是快淹死的是我,你這樣的聰明人才不管呢。對不對?你還有啥要補充的沒?”
他不說話。我扭頭就走。
隻是我還能救誰?
方才幾乎滾沸的河心現在已死寂冷透。隻留一條孤零零的躉船在淒惶打轉。河水把屍體拍上淺岸,在垃圾與碎木中,死者的臉如簇簇白色睡蓮,隨浪輕擺。
河灘上,在活著的人的悲泣、詛咒、叫喊裏,連真皋人的馬蹄聲也如踏入了痛苦的泥沼,每一步都被拉扯得滯膩沉重。
我突然看見離我不遠處,有個仆倒的人胳膊動了動。
我一個箭步躍上前,把她翻了過來。
這是個年輕姑娘,雙眼半闔,雖衣衫襤褸,卻仍用褪色的紅繩盤著發辮。
心肺複蘇是怎麽做的?!
我試著壓了壓她的胸口,她的七竅裏冒出渾濁的水,我顫抖著雙手又壓了兩下,正猶豫是不是要往她嘴裏吹氣。卻見水卻越來越髒,我驀然發現,這哪是什麽汙水?
從她身體裏流出來的是冰冷的黑血。
她的臂彎又動了動,一隻凍得連叫喚都叫喚不出聲的癩皮狗拱了出來。
等沈識微找過來時,我正在罵人。
我正用我想象力能窮極的一切肮髒下流話咆哮著,嘴角泛著白沫、向著虛空跳躑,真皋人、陳昉、老天爺,我也不知是要艸這三者誰的媽。
沈識微一把抓住我的肘彎。
他惡狠狠壓低聲音:“你不是要救人嗎?發什麽瘋?”
我甩開他的手,罵道:“沈識微!艸你大爺,要不是你亂嚷嚷,也不會死這麽多人!看好了,這都是你造的孽!”
沈識微不怒反笑:“我造的孽?秦師兄不也跟著跑得挺快?你那時要是就想救人,橫鞭揚刀,萬夫莫開,替大家攔住真皋人不就是了?”
我被他說得一怔,卻又不知如何反駁。
他冷笑道:“真皋人又在結隊了,秦師兄要是想留在這兒殉道,我也不攔著。你走不走?”
我梗著脖子不看他,這回換他冷嗤了一聲,扭頭就走了。
這廝腳程極快,轉眼就出了我的視線。
我站在這屍積如山的河邊,吹著腥風,隻覺鼻子發酸,忙深抽了口氣,不讓自己真哭出來。
沈識微說得不錯,真皋人經此事變折了些人手,也陣腳大亂。但畢竟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現在早回過神來,爛泥塘外的平地裏,隊列正漸漸成型。
我和沈識微折返回來本就已是冒險,現在再不走,隻有讓他們甕中捉鱉的份兒。
別的不論,折騰得這麽要命,真皋人可別這麽輕易想逮住老子!
我翻上河岸,直追沈識微去的方向。
岸邊亂山叢樹,草莽縱橫,泥地上腳印紛雜踏亂,卻偏偏四望無人。我心裏不由有點發怵,沈識微還真先走了?念頭一轉,我又衝自己哼哼了兩聲。
可不是走了麽?對他莫非還該抱什麽幻想?
大路朝南,隻此一條。我就不信,離了他沈識微我還回不去了。
我氣鼓鼓地走了小半裏,卻發現自己站在個三岔路口。
他媽的,剛才誰說的隻此一條?
正琢磨著是不是要找個鋼鏰來丟丟。突然卻看見有個人立在左手路旁的樹下,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見我沉著臉向他走過去,他譏笑道:“怎麽?秦師兄不是不走麽?”
我也不知心裏是喜是怒,嘴倒是動得比腦子快,也嗆道:“怎麽?沈師弟不是走了麽?”
沈識微猛然轉身,袖子一摔,幾乎打在我臉上。
他大步走在前麵,我趕不上,也懶得趕,遠遠綴著,隻求個不迷路。
一邊走,一邊看太陽從陰霧中滲出血光。
就像那姑娘的發繩褪了色,一道汙紅染透了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