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次日一大早,護戒小分隊在寨子前集合。


  我輾轉了一夜,知道沈識微住在隔壁,就更加睡不好。但也不知是不是太煩心,早起居然一點都不困。


  英大帥前夜囑咐,這一行極密,隻能有我們四人。銀轡寨壟斷了烈鬃上下漕運,一路上衣食住行自有人照應,我沒叫醒篆兒,本想托包易多關照關照他,誰知道臨到走了,也沒瞧見我這唯一的熟人。


  沿大寨背後的山路向下,我這才發現昨天所見不過是銀轡寨的冰山一角。


  大山腳下是個河灣,波晏浪平,兩岸都是緩坡,綿綿延延,覆滿房頂。江上寒霧飄渺,霧中是一片桅杆的森林,直抵天際,數不清有多少條船。這會兒雖天色未明,但滿山遍野都傳來操練聲。


  也對,沒點本錢,哪是隨便什麽人都敢造反?


  走到碼頭,見早已經停著一大一小兩條船,英大帥親自在船邊等著我們。


  我們向他行過禮,英大帥激動得團團轉,驕傲歎道:“真皋蠻子殺不絕漢人,咱們漢人就總有兒子去做當年老子們沒做完的事!識微、湛兒,你們的爹都是好漢,虎父無犬子,你們也用不著我操心。長風、曉露,這一路上你們也別丟我的臉!當年你們的爹都是過命的好兄弟,你們四個也要多照應!”


  我不由心中訕訕。


  當年秦橫倒是有個好團隊,但我現在這隊的構成情況就很不樂觀,英家兄妹和我連話也沒說過幾句,不過遲早是一家人,這也倒罷。最頭疼怎麽還有個沈識微?我要把後背交給他,轉臉就能被他插刀插成隻豪豬。


  我偷偷側過臉去,沈識微那廝約摸和我想到了一處,也拿餘光瞟我。目光碰到了一處,都衝彼此笑笑,倒像我倆有什麽心照不宣的秘密似的。


  英大帥訓完話,叫人給我們滿上一碗壯行酒,連三小姐也有一碗。我學著大家一口悶幹,在碼頭上把大碗摔個粉碎。


  我們三個男人上了大船,原來那條小船是為英曉露獨備的,看得我好不遺憾。兩船順水而下,出了柵門,舟子搖櫓擊水,銀轡寨漸漸退去,比起離開六虛門時的豪情遄飛,我現在終於有點前路茫茫的惴惴了。


  我們船行之瀆名曰青衿,與暴戾的烈鬃江隻一山之隔,但水天共晴,碧峰倒映,像換了個人間。沈識微倚在向陽的地方讀書,翻頁時眼光飄出窗外,終究還是落向英曉露並行那條小船。見被我發現了,他也不害臊,反倒挑釁地一挑眉。


  難得他不來攪局,我留他自己擺造型,躡手躡腳進了英長風的艙房。


  拉攏大舅子是其一,最要緊先探探他的底,再遇到一個沈識微,那我可沒法活了。


  英二公子正替一柄長弓上蠟,見我來了,略有點吃驚,但還是請我坐下。


  雖說是雙胞胎,但這兩兄妹像也不像。曉露妹子明豔酣妍,美得咄咄逼人,英長風和妹子眉眼三分相似,但神光內瑩,氣宇端凝。


  最重要的是,比起三小姐,這二公子也忒不愛說話了。


  他替我泡了一杯茶。


  然後我們就陷入了相親一般尷尬的沉默。


  我道:“銀轡寨好地方啊。難攻易守,我昨天想了半天,除非天降神兵,愣是想不出什麽破寨的辦法。就連水產也比一般地方好,昨天吃那幾道河鮮,以前連見都沒見過。”


  英二公子含笑道:“是。”


  他不接話,我隻好又道:“二公子喜歡騎射麽?我一竅不通,還要多請教。”


  英長風用手指愛惜地摩挲了下弓脊,但最後也不喜歡談興趣愛好:“哪裏敢當,防個身罷了。”


  我硬著頭皮又說:“銀轡和六虛門如此交好,本來該多走動,隻是我之前……,冷落了不知多少好朋友,將來慢慢補上吧。”


  英長風道:“這是自然的。”


  我一陣詞窮,心想隻能喊服務員過來買單走人了。英長風眉毛動了動,像想起來了什麽:“銀轡……”我忙熱切地盯著他的雙眼,他道:“銀轡……秋天螃蟹不錯。”


  我等著下文,他站了起來,抱歉地笑笑,把弓掛回牆上。


  再坐下時,又不說話了。


  從好的方麵想,這人是第二個沈識微的幾率不大。


  一晃到了正午,兩船在江邊下了錨,舟子來請我們吃飯。我和英長風下到甲板上,正好看見英曉露在小船上笑嘻嘻衝我們招手。我剛想叫舟子給她搭塊跳板,英曉露就一個旱地拔蔥,越過五六米寬的水麵,直蹦到了大船上。


  她故意重重踏下,大船一陣搖撼,英曉露嘻嘻直笑。我來了大半年,早習慣了女性個個低眉順目,這會兒真是目瞪口呆。英長風一臉愛憐:“家父常說曉露才有他年輕時的風範,常怪我還不如妹妹。”這是今天和我說的最長的句子。


  我們同席而坐,沈識微曬了一上午太陽,電充了滿格,吃飯時火力全開,席上幾乎隻聽見他一個人的聲音。我有心刺他兩句,可恨他講的文史掌故、江湖秘辛一句也插不上嘴,隻能趁他說話把他麵前的菜裏的肉先全都拈走。


  英家兄妹倒是聽得興趣盎然。


  英長風端坐桌前,不住微笑點頭。英曉露與他越談越投機,臨到末了,曉露妹子一臉嚴肅,端起酒杯道:“沈世兄,說來你別見怪。江湖人道四大公子,我一直以為名不副實,這世上再沒有第三個人配跟我哥哥和文公子齊名。今日見了你的這份風度氣韻,才知道不是這樣。曉露見識淺,這杯自罰啦。”


  我百無聊賴,正吮著一個魚頭,問:“四大公子?”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這絕嗶不能是指平原孟嚐春申信陵。


  英曉露幹了杯中的酒,訝道:“怎麽?秦世兄沒聽說過麽?東有萬化萬聞爭,南有濯秀沈識微,西有銀轡英長風,北有歸雲文自牧。這四位便並稱當今武林的四大公子。”


  英長風有點不好意思,垂眸一笑帶過。


  沈識微那廝也淡淡道:“過譽了。”謙衝恬退,虛懷若穀。


  我恨不得暴起抽他,一邊抽一邊大喊“叫你裝逼!叫你裝逼!”但也隻得倒了杯酒隨喜:“秦某著實孤陋寡聞。今日三生有幸,與江湖的半壁錦繡同舟。”


  英曉露大笑道:“豈止是同舟!咱們以後也肯定是咱們的爹那樣的好朋友!”一邊也把酒杯哐當撞了進來。


  我和著血淚吞下了這杯酒,安妮羅潔姐姐,我真是一點也不想和沈識微做好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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