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英曉露和我暌隔著一張飯桌、數碟魚蝦,反倒是沈識微坐在我左手邊。


  求不得,怨憎會,人生七苦頓時占了倆,演繹得還挺生動。


  不過台麵上也還其樂融融,我和沈識微推杯換盞,他還替我布了個大蝦肉丸,若不是三小姐在,我真恨不能再親他兩口。


  酒足飯飽,撤了碗筷,上了茶。英大帥遣退了仆從,隻留我們五人。


  我知道重點要來了,姑娘也好,仇人也罷,現在都得先摒到一邊。


  英大帥道:“湛兒,識微,你們的爹對你們說了多少?”


  我見沈識微那廝不開口,於是清清喉嚨,說道:“如今北方赤地千裏,哀鴻遍野,我爹說武林群雄唯銀轡是瞻,英伯伯一定有辦法扶危濟困。如今急召我前來,必是有用得著六虛門的地方。”


  沈識微笑了笑,留足了沉默的白,方才道:“家父卻隻對識微說了四個字。”他抬起頭來,燭火在他的瞳孔裏閃閃發光:“吊民伐罪。”


  吊民伐罪?


  周發殷湯。我嘴差點沒被自己嘴裏一口茶嗆死。


  久安下雪那夜,秦橫問我願不願供百姓之驅策,敢不敢效遊俠之非法,我都熱血沸騰地答應了下來。來時路上也曾思忖過英桓的所圖、秦橫話底的暗流,但想到的最火爆的情況,最多是宰兩個貪官,劫一劫官銀。


  萬沒料到終極解決辦法能是這個。


  這是要反啊!

  我忙抬頭看看其他人的反應,二公子和三小姐也是一臉錯愕。英大帥倒是臉色不變。


  非但不變,我看他還挺高興。


  果不其然,英桓掀髯大笑:“沈霄懸就是沈霄懸!什麽都看得透,什麽都不害怕!”一邊說,他那糾結濃眉下炯炯的目光一邊掃過我們四人:“茲事重大,長風和曉露我都沒透過口風。識微,你爹全都跟你說了?”


  沈識微道:“家父確和識微講過幾位前輩當年驚天動地的事業。”


  英大帥道:“狗屁驚天動地!事情沒成,還夾著尾巴遮掩了半輩子!也罷,給他們三個說說他們的爹當年幹了些啥。”


  沈識微方施施然站起,開始跟我們講這段往事。


  故事前半段我被秦橫押著在史書上也讀過,當年真皋人破瓊京,滅大靖,靖哀帝舉家***,但據說有幾個內侍抗旨,偷偷帶著尚在繈褓中的越王和傳國玉璽逃了出來。這越王就如朱七太子一般,讓現任統治者十分頭疼,管吧,那就坐實了民間有這麽個革命火種,不管吧,火車站賣的法製日報上越寫越玄幻。


  但二十年前,傳奇卻照進了現實,越王居然真有其人,不僅如此,老爺子還拉了支隊伍,向大瀚叫起了板。我聽沈識微舌燦蓮花,講得王師如何銳不可當,人民群眾如何簞食壺漿,結果才打下幾座小縣城就被政府軍給包了餃子,掐著自己的大腿才沒笑出來。


  沈識微講到越王被圍,略一停頓,環視了一下坐著的人。


  我心想這就是要抖包袱了,就衝這表演型人格,真該去學曲藝,不由在心裏幫他拍了下驚堂木。


  果不其然,他道:“武林群豪精忠貫日,如何不紛起相應?英伯伯、掌門師伯和家父一行七人便由河西馳援。”


  ——合著連人家另外四個人的名字都不提。不過這倒出我意料,秦橫如今一門心思關起門過小日子,沒想到年輕時竟然也去摻和了把天地會。


  沈識微繼續道:“可惜到了靈芝城下,瀚軍已是圍得水潑不如。好在七位豪傑都是不世出的高手,當夜便偷偷進了城,麵聖了越王。彼時越王世子已戰死,隻餘一個幼孫尚在繈褓之中。大勢已去,越王不忍再看豺狼當道、河山腥穢,決意以身殉國,便將陳室的最後一點真龍血脈並傳國玉璽托付給七位豪傑。”


  他又聲情並茂、飽含熱淚地講了番眾人如何以一敵百、浴血突圍,猛一回頭,看見城牆上烈焰滾滾,竟然是越王舉火***了。到了這個轉折點,我用腳踩著節奏,又替他拍了下驚堂木。


  沈識微也倒挺配合,吸一口氣,黯然道:“可惜最終大家被亂軍衝散,玉璽與小世子也不知下落。七位豪傑中,也有四位與瀚人玉石俱焚。”——就是這樣你這孫子也還是不提人家的名字——沈識微總結道:“這二十年來,家父和英伯伯一樣,無一刻不在找尋越王遺孤的下落。若能找到,那是家國蒼生的大幸。若不能,如今瀚蠻為淵驅魚,也是揭竿而起的大好時機。家父說,這次英伯伯必然要一洗二十年的遺憾,若是如此,濯秀山莊必當全力以應,共襄義舉。”


  英大帥道:“你們都聽見了?”


  我不敢看他,隻敢看手裏的茶碗。這抉擇太過重大,沈識微能代表濯秀山莊,我卻不知能不能代表六虛門?


  正猶豫,英三小姐騰地站了起來:“沈叔叔說得對!我聽說北邊已經在人吃人,前幾天連烈鬃江都在下雪,冬天還長,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蠻子皇帝卻還在征民夫,修行宮。可殺!可殺!爹爹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要是爹爹有這個心,曉露萬死不辭!”話音剛落,英二公子也站了起來,與他妹妹並肩而立,雖未說話,但那沉默卻也擲地有聲。


  現在可好,所有的人都看著我了。


  我如坐針氈,這氣氛就好比護戒小分隊成立,大家紛紛“獻上我的弓!”“獻上我的劍!”“還有我的!”,而我難道能抱著斧頭往後縮,說“你們先聊,我再考慮考慮?”


  如今我總算是明白了秦橫的猶豫。原本我當他不放心傻兒子,也知道這一行必有風險,但沒想到這風險豈止是我一人,還得押上全家。但再一轉念,既然秦橫放我來銀轡,也算表明了態度,當年他與英桓沈霄懸是並轡而立的戰友,想必也有一樣的豪情和襟抱,如今我怎麽能丟他的人?

  我隻得咬咬牙,站了起來,高聲道:“秦湛亦願效犬馬之勞。”


  英大帥朗聲大笑,聲震屋宇:“好,好!都是好孩子!這重任交給你們,我算放心了!”


  我心中咯噔一響,總不能接下來就要分發虎符帥印吧?我小時候在星際和魔獸上消磨過不少時光,但劍三裏趕鴨子上架指揮個攻防還常挨人噴,哪有什麽軍事素質?

  好在英大帥也沒那意思,隻聽他道:“識微說得沒錯。我漢家氣運還沒亡!越王世子真被我找到了!”他歎道:“二十年啦,偏偏是這個時候。難道不是天亡蠻瀚?你們四個既要替天下擔起千石風雨,那要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越王世子迎回銀轡寨!”


  英三小姐喜上眉梢,撲哧一聲跪下,道:“領命!”剩下三個男人反倒都落了她之後。


  我瞧著她振奮的側臉,不由也掂了掂胸中一路捧來的那點熱血。可惜,和手裏半盞殘茶一樣,怎麽有點涼了?


  這裏既不是我的祖國,更不是我的民族,但秦橫一家人卻幾乎真是我的親人了。要我為了外星人民的大義拋頭顱撒熱血,我還真有點自己的小算盤,更別提幫秦湛押上一戶口本。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如今也隻得走一步是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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