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洛維娜的外婆是個可憐的女人,或許是她的性子太過沉靜,不大與這裏的人交流,有一天她突然出現將一個嬰兒交給當時的族長,也便是烏羅的阿爹時,所有人都詫異,誰也不知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也即便是這片山頭的人都是豪邁的性子,雖然是未婚生子,也隻是在人多的時候責備這不負責任的孩子,對於這個可憐的女人,多是憐憫。
“那,她現在在哪裏?”
“住在這山的半腰一間茅草屋裏,她不怎麽同我們講話,也同洛維娜不親近,一個孤家老人每天就呆在那裏,有的時候出來曬曬太陽,有的時候在料理屋子旁栽種的那幾棵樹。”
“她從不來這裏走動的嗎?”
“也不是,每年的篝火節她會過來,洛維娜阿娘在的時候就來看她,現在是來看洛維娜,她的話不多,每次都說一樣的話。”
“哦,”笙漓擰著眉,這會是要找的那個女人嗎?四五十年過去了,就算麵對麵那隻鬼魂還不一定認得出她,而她也拿不到鬼魂。
或許還有別的轉機?
徹底證實了笙漓的猜想的是那麵銅鏡拿到這隻鬼魂眼前之後,一副激動地全身發抖外加跪地捶腦袋的舉動,她都覺得他這是要魂飛魄散的前夕了。
“你,你還好吧?”笙漓問他“你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什麽了?”
“不……我想起來了,我全都記起來了……”這隻可憐的鬼魂痛苦地蜷曲在地上,“薩迪……”
“薩迪?難道是洛維娜外婆的名字?”
“薩迪……”
顯然笙漓猜測地沒錯。
“你全部都記起來了?那你也記起來你是怎麽死的吧?”
這位已經死了四五十年的頤祤國的一個小兵卒,他在戰場上死去。他的死,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屍骨被遺棄在簡陋的沙土坑裏,沒有人祭拜。
正如先前宵錦所說,那時候的民不聊生,到處都是抓壯丁以充日益匱乏的將士,而他,卻不是其中一個,他是江南縣城的一個才子,生在富貴人家,金胡祿,聽起來倒更像是個紈絝子弟花花公子的名。本是個飽讀詩書的才子,忽聽聞國家危難,自告奮勇上了前線。沙場上的一切都不是人所能想象,殺戮,支離破碎,血流成河……隻有親身經曆,才真正懂得戰場的殘酷。
“她是我在戰場十裏外的溪邊遇見的,或許你們不能了解,那不是一條平常的溪水,那是一條血溪,死去的人不能得到安葬,他們就被堆砌在那裏,鮮紅的血流出來,順著蜿蜒的溪流綿延幾裏長。”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她,她同我見過的所有的女子都不同,那天,我記得是個無月的黑夜,我看到一個女子赤著腳,踩著流水,她的臉上暈著如同月光般的靜謐。那明明是一條已經死了說不清的戰士的一條溪流,我都能感覺到那條河裏飄蕩出的陰森之氣,我有一刻在想,她是不是從這溪水裏的女鬼呢。“他低頭“她卻不害怕,我聽見她在吟唱著一首歌謠。”
他等她吟唱完,感覺到那陰冷的氣息似乎都有些消散了。
“這是什麽歌?”
“安魂曲。”
但她也隻是個平凡的女子,她說隻願死者安息。
他喜歡這個奇特的女子,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來自哪裏,但他的心從那晚開始,便被她吸引了。
金胡祿所在的這一列兵馬,他們的兵馬是前戰的後援,是處在戰場後方等待一個最適合的時刻同敵軍決一死戰,等待正真廝殺的時刻,或者說,是在等待正真死亡降臨的時刻。整日的惶恐,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生存下來,比起正真死亡,更加痛苦,更加難受,但是她,卻像是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在那樣如同地獄一般的日子裏
後來,他們相愛了,在戰場之中的愛,向來如烈火湧動如潮。因為你無法預料得到什麽死後會死於非命,無預警地死去,死亡等於一切的煙消雲散。
踢踏馬蹄聲,響徹山穀,那時候他們兩人都沒有料到自此一別陰陽交錯再難相逢。或者其實是早就想到了,但是彼此都不願意去承認這場愛情的結局吧。
世間如此多癡男怨女,逃不過情愛二字罷了。
她說,我會等你回來,不論多久,一直到死。
所幸最後她未死已等到了他,可是,等到卻是他因為深深的執念而無法輪回的魂魄。
”你的執念,是為了能再見她一麵,所以因為這個執念讓你不能去輪回。“笙漓滿心震撼,她震撼的是他的執念,能深到如此地步。“洛維娜能看到你的原因是因為她與你有血緣關係,可她不能看到你。”
“不能嗎……”他痛苦地看著笙漓,眼裏滿是懇求“沒有一點辦法嗎?真的不能嗎……”
笙漓搖頭,確實沒有辦法,因為她隻是一隻小小的靈狐啊,沒有辦法做改天換命的事情。
他沉默了很久,才頹敗地道“我想去看看她,你們……能告訴她,我回來了嗎?”
“不,這件事既然是你們之間的約定,應該由你去告訴她。”宵錦幽幽地道。
“可是她根本不能看到他的魂魄啊。”笙漓嘟囔“要是她能看到那自然就好辦了啊。”
“可以,附體。”宵錦淡淡地走到金胡祿輕飄飄的魂魄的麵前對他地說“用我的身體,你可以見到薩迪。”
笙漓猛地扯住宵錦“不行!絕對不行!這會折你的陽壽的!”他到底知不知道被陰魂附體,特別是像這種骨灰級有年份的陰魂。
他又用那雙深不可測幽邃地像無月的夜色般的目光凝視她,凝視了半響,讓笙漓渾身的寒毛都開始豎起來捋都捋不平的時候,誰知他淡淡一笑“你們就當我是活膩了想早點去地獄逛逛。”
笙漓嘴角一抽,這感覺一點都不像是宵錦的風格。她很神奇,賭氣地朝他吼了句“你既然不怕折壽,那就隨便你!”
他說:“我以為你會開心。”
“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笙漓詫異地愣住,連剛想要摔杯子衝出帳篷的動作都梗住了,他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他知道了她待在他身邊的目的了嗎?他知道了?他……是怎麽知道的?
笙漓戰戰兢兢地看著淡漠的宵錦,大氣不敢出一聲,唯恐他的下句話就是,我早就知道你待在我身邊的原因是不懷好意的,你不過隻是想利用我,我早些死,對你來說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宵錦捋平了勾起的唇角,淡淡地對笙漓解釋,“完成他們的心願,讓他得已輪回,難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嗎?”
笙漓揉了揉僵硬的麵部,幹幹地笑了笑“我沒什麽想法,你喜歡就好,隨便你了。”
金胡祿顯得十分激動,圍著宵錦轉了好幾個圈“你,你真的願意這樣子做嗎?我……我真的可以再見到薩迪了嗎?”
“今夜是草原的篝火節,或者你可以在今夜見她。”
族長說過,薩迪她是個喜歡安靜的老人,她住在半山的草屋,她有屬於自己的天和地,有屬於自己的信仰。她的信仰或許就是等待,等待她的愛人,不論多久,一直等待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每年到了篝火節,是她唯一離開那片天地,來到這裏,來看望她的親人,從前是她的女兒,後來是洛維娜。其實別人或許覺得她太過冷血,為什麽要把唯一的女兒送去給別人照顧,她不愛自己的女兒嗎?不,她愛的,可她的愛全部都給了他,她實在沒有氣力再分出一半來照顧女兒了。她這樣子做,也不過想讓女兒得到更好的照顧吧。
金胡祿已經飄飄蕩到了那處半山腰的茅草屋裏了,他說在這之前他想去看看她。
笙漓則板著臉吃著烤羊肉,在宵錦麵前吃的嘖嘖作響,但是那雙眸子裏卻不是享受,而是憤怒,熊熊烈火般的憤怒。
“你在生氣?”
廢話,看不出來嗎?她表現得這麽明顯,她不僅在生氣,而且是很生氣!
“你一點都不關心你自己的這條命,枉我還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
他聽言,淡笑。
他說,從來沒有人關心我到底能活多久,或許有百姓會關心吧,因為隻要他存在一日,百姓便不會被戰爭殘酷的吞噬生存的一切。他每一次的勝利,代表了很多,但對於他而言,毫無意義,也不過是,哦,沒有在這場戰役中死去,又可以活著,或者迎接下一次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