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劉 中（一）
離開招聘現場，李玉當下就興奮地朝家裏趕，她想盡快地把這個喜訊告訴父母。
她要坐兩個多小時的汽車才能到家。
坐在飛馳的公交車上，望著車窗外的田園風光，她輕聲哼起流行歌曲。
兩個小時後，公交車在一個停車點停下來。
這個公交車停車點離李玉的家還有三華裏路程，李玉下了車，沒有想到會碰上高中同學丁蘭蘭。
丁蘭蘭正在上車，她一見李玉就喊：“李玉，這半年多你去哪裏了？本想與你好好說說話，可這是最後一班車，而我又有急事，隻好下次了。”
聲音剛落，汽車就開動了，李玉不得不站在路口衝蘭蘭招手，直到公交車消失在大路盡頭，才轉身朝象裏走。
丁蘭蘭是她的好朋友，她與蘭蘭可以說無話不談。記得上到高三那年，冬學期結束放寒假那一天，空中飄起鵝毛大雪，地上一片銀白。家庭條件較好或者距離學校近的學生都被家人用各種車輛接走了，李玉住的女生宿舍隻剩下她與一個叫丁蘭蘭的女同學。
丁蘭蘭長相秀美，同她一樣出自農村貧困家庭，是一個農家女。平日裏，她們倆一樣從家裏帶饅頭到學校，除了中午去學校食堂買一塊錢一份的炒青菜外，早上與晚飯就吃饅頭和鹹蘿卜條。兩個人都沒有家長來學校裏接，她們倆也隻好等到次日雪停了才好步行回家。
漫長寒冷的冬夜，兩個要好的女生擠進一個被窩裏相偎依著取暖。
睡不著，就說心裏話。
麵對閨蜜的軟硬糾纏，於是，李玉忍耐不住把自己有生以來最難忘的一個男孩說了出來。
而這個男孩的名字叫劉中。
原來，李玉不是本地人，她出生在外地，是十一歲那年才回到老家裏來的。
她從小隨母親和弟弟生活在青海省，住在草原上一個藏民的破舊帳篷裏。她實在不知道媽是啥地方人，更不知道父親是幹什麽的。從記事那年起，她就隨媽帶著弟弟在草原上忙碌，媽帶她在早晨時分踏著挑起露珠的青草到兩頭奶牛身邊擠牛奶，下午把一頭黑眼睛黑耳朵黑腦門白鼻子的毛驢套在一輛吱吱作響的木輪車轅上，到雪山腳下的小河裏去拉水。裝上兩木桶水往回走，她赤腳踩在灼熱的沙地上高興得直蹦跳。天空飛翔著叫不上名字的白翅膀鳥兒，大山腳下那龐大的藏民居住區傳出高吭嘹亮的歌聲和牛羊的歡叫聲。
天藍雲白，滿目生翠。這個時候，她最愛唱花兒歌……
幾年後的一天，家裏突然來了一個身穿灰色衣服的中年男人，媽說這個人就是她的父親。
父親剃了光頭，父親將六百元錢送給當地藏民的村主任，對村裏照顧妻女表示感謝，然後領著她與媽媽過起牧民過的苦日子。
半年後，父親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又過了半年，父親在一個風雪夜突然回來了，他當著她的麵緊摟著媽媽哭喊著求媽媽跟他回老家。父親的老家在河南省黃河灘區，父親說非常遙遠，路上要走好幾天。
媽媽沒有言語，媽一個人小聲哭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媽就拉著她的小手，跟在背著弟弟的中年男人身後朝雪山東麵走去。
騎駱駝騎馬坐牛車驢車汽車，兩天後又到一個城市坐上火車，火車跑了三天三夜……七天後，他們一家三口回到了大平原上的李莊，這就是爸爸的老家。
回到李莊後不久，她就知道父親曾因打架傷人被判了好幾年刑。刑滿釋放後，爸又因為是勞教人員在當地找不到工作，就攜妻子女兒回老家來了。當然，爸爸交待她與媽媽：絕對不能對外人說他坐過牢，因為說出去不但讓人看不起，而且工作更難找。
她對爸爸的交待似懂非懂。
爸爸天天幹重活。
媽媽也常常幹一些不能當下拿到工錢的零活。
她去村裏的學校上學，同村裏的孩子們一塊玩，時間長了，就混熟了，熟了，也就沒有了拘束。她會唱許許多多藏族民歌，還會唱不少西北地區的花兒歌。一旦有幾個人圍上她讓她唱，她總要把自己會唱的歌兒挨個唱一遍。
一天，她在村裏的一片空地上給一群人唱歌，她那紅撲撲的蘋果型臉上飛動著喜盈盈的光彩，亮晶晶的眼睛裏閃爍著愉快與興奮。她那動聽的歌聲活潑的眼神使得一個長著娃娃臉龐的少年望著她發呆，這個少年衣著高檔，他兩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她唱完了，聽歌的大人小孩先後離去，娃娃臉少年卻仍然獨自站在原地望著她出神。
“你叫啥名？”她問。
“我叫劉中。”
“你咋不回家呀？”她歪起頭問他。
“我……”娃娃臉少年看看四周，又望著她結結巴巴地說：“你唱得真好，我還想聽呢。”
“讓我給你一個人唱？”她歪起頭問。
“你給我一個人唱，我給你拿棒棒糖，給你吃口香糖，給你錢，給你買花頭巾。”娃娃臉讓她看他鼓囊囊的口袋。
“我可不要你的東西，更不會要你的錢。你想聽，我再唱一首也行。”她笑著說。然後，她就給他一個人輕聲唱起來，腳踩著地麵擊打拍子，亮閃閃的目光望著他。
娃娃臉少年聽完她的歌唱用力鼓掌，最後趁她不備，硬把幾片口香糖塞進她的口袋，然後飛快地跑了。
那天，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口香糖，六片口香糖，她由於舍不得一下子吃完，一共吃了六天。
相處時間長了，她知道娃娃臉少年叫劉中。
當年她十一歲，劉中十五歲。
劉中為什麽住在李莊？李莊有劉中的姥姥，劉中是放了暑假來李莊姥姥家度假的。至於劉中上的什麽學校，她不知道，也沒有問。
劉中在李莊住了一個月，認識了小他四歲的李玉。
二十多天後，學校要開學了，劉中也該回學校了。臨走之前，劉中竟約李玉在村西的棗樹林裏見麵。
李玉懂什麽？她隻是覺得好玩，覺得這個長著娃娃臉的大哥哥好，她就毫不猶豫地去了約會地點。那天的夏夜真好，大平原上的晴空懸掛著一輪圓月，如黛似海的原野散發著夏草萌長的醉人氣息。星星在天空眨眼歡笑，月光如銀灑向萬物，一切的一切都在夏夜裏變得蒼茫而神奇。
一棵長滿嫩葉的甜棗樹下，她耐心地等待他的到來。
不知道什麽原因，那天她出門前特意進行了一番精心打扮。她梳了兩根細長的辮子，上身穿上了她平日最愛穿的家織豆綠色白條條襯衫，下身著一條深黑色直筒褲，腳上是一雙白襪子黑色帶扣布鞋。她覺得自己很美，但她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打扮一番。
很快，劉中來了，快步走近她。
她迎上去，扯一根辮梢含在嘴裏，悄聲問：“你來了？”
“姥姥蒸了一鍋粘糕，摻了糖，好吃。我給你帶了幾個……”
吃著粘糕，她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問：“你為啥對我這麽好？”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覺得你可愛，你身上有靈氣，就想看到你。”
“你走了，以後還會來俺莊見我嗎？你為啥不去俺家裏找我玩？”
“我不敢。”
“為啥不敢？”
“我也不知道，反正姥姥不讓。”
“你走了，以後我還能見到你嗎？”
“不知道。”他壓低聲音說：“我們家有錢了，有好多錢。以後，我姥姥、我大舅二舅也要搬到城裏了。我三舅是個瘸子，他還留在村裏。”
她聽完這話長長歎了一口氣。
兩個人呆了半個小時，姥姥派人來找劉中，她就與他分手了。
從此，她一直沒有再聽到關於劉中的任何信息，她甚至以為：她這輩子也不可能再見到劉中了……她還不知道什麽叫“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