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農家好女> 221 橋上等三年

221 橋上等三年

  慶國,京都,初秋,寅正。


  昨夜狂風大作,亂雲層層疊疊的堆砌著,將半個天幕都沉沉遮住。太陽剛從地平線上躍出,努力從亂雲中透射出一束光,投射在京都那片建築群上,將高牆樓宇拉出了長長的銀子。漫天翻滾的黑雲映襯下,皇宮越發顯得宏偉壯觀,讓每個從那午門前走過的人心中都不由自主的升起深深的敬畏。


  昏暗的天光下,雄踞的宏偉黃城如一頭沉睡中的凶獸,潛伏著,暗藏無限危機。


  車架停在高高的院牆外,內侍垂著頭,恭敬上前打了簾子。


  車內的男子起身,抻了抻並無褶皺的玄色滾金邊外袍,越過內侍伸過來的手,徑自下了馬車。


  “太子殿下,仔細風大,還是披上一件鬥篷吧。”內侍收回遞出去的手,好像並不覺得被人嫌棄了,非但沒有絲毫不悅,反而亦步亦趨的跟上前麵的男子,頗為關心的提醒了一句。


  太子大踏步的朝前走去,衣袖在烈烈晨風中飄然而動,袍角翻飛,呼呼作響。


  內侍弓著身子在後麵小步跟隨著,偷偷抬眼去看前麵那瘦而挺拔的身影。


  威儀天成,貴不可言。


  這就是太子殿下啊。


  世人都道吳王好風姿,可若跟太子相比,內侍覺得,吳王到底還是少了些什麽。


  也許少的就是那種舍我其誰,名正言順的底氣。


  畢竟是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啊。


  內侍一邊想著,一邊恭謹的引領著太子來到了奉天殿。雖說是引領,但他可不敢走在太子前頭,隻敢跟在他的身後,不時小聲的提醒兩句。


  奉天殿外,宮女太監們跪在兩旁,見太子走了進來,那些伏低的身影越發恭謹,頭垂的更低,幾乎要擦著地麵了。


  太子目不斜視大步向前,目光看向大殿門口唯一站著的那個內侍。


  皇上身邊最為得力的大太監德喜趕緊上前兩步,迎上了太子,躬身行禮輕聲道:“殿下來了,快進去吧,皇上正等著呢。”


  昏暗的殿內,紗幔層層挑開,太子放輕了腳步,悄無聲息的走了進去。


  清冽的晨風都被擋在了外麵,殿內安靜至極,香爐內熏著頂級的香,可仍無法掩蓋殿內濃重的藥味,和一絲腐朽的味道。


  寬大的龍榻之上,當今皇帝陛下正臥病淺眠。宮燈照耀在他暗黃消瘦的臉頰下,曾經英武不凡,威震海內的真龍天子,此時也不過是個虛弱而瀕死的老人而已。


  “父皇。”太子撩袍跪倒,輕輕喚了一聲。


  本以為龍榻上的人不可能被喚醒,可是隨著他這一聲呼喚,皇帝緩緩張開渾濁的雙眼,沉重的呼了一口氣,緩慢道:“來了,起身吧。”


  德喜上前剛要攙扶,太子已經自己站了起來。他略一愣神,複又低頭退了下去,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


  他肯跪,肯稱一聲父皇,那是他們父子之間尚有情分,但卻再也不必為了那一丁點情分而給他們這些太監一點好臉色。


  太子殿下原就不喜內侍啊,這十幾年來沒人提起,他險些都要忘了。


  太子起身,就遠遠的站在離龍榻幾步遠的地方,微垂著頭,脊背卻挺得筆直。


  德喜偷偷看了一眼,便再也不敢多看,回身使了個眼色,小太監趕忙端了個錦凳過來。


  “坐吧。”龍榻上的人又緩慢說道,聲音低沉沙啞,氣息不足。


  “謝父皇。”太子行拱手禮,然後便坐了下來。


  伺候的宮女太監已經都被皇上趕出了殿外,父子兩個一坐一臥,隔著遠遠的距離,沉默著。


  “你還在怨朕?”過了許久,皇上蒼老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然後太子站了起來,“不敢。”


  “嗬……”皇上似乎是想笑,可他現在著實是氣力不足,所以隻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嗬響,便有些喘不上氣來,不得已的停住了。緩了一會才又道:“怨吧,朕不在乎。”


  “是。”太子恭敬答道。


  德喜簡直如芒在背,心驚膽戰,恨不能也退出這大殿去,不要聽他們父子之間這最後隱秘的談話。


  大殿內仿佛又陷入了無邊的沉寂,皇上睜著昏花的雙眼,直直的盯著頭頂梁上繁複精美的雕刻花紋。


  就在德喜以為他又昏睡了過去的時候,皇上又說道:“朕死後,你要將朕的江山保住。你怨朕也罷,恨朕也罷,祖宗基業不可丟,這是你生為薑家男兒的本分。”


  他已經許久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長長的句子說下來,更加氣力不足,猛烈的喘息著。


  “是。”


  還是那短短的一聲應答,聽不出喜怒哀樂。


  “朕……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是。”


  “朕沒有對不起你。”


  “是。”


  “唐氏女留不得。”


  這一次,久久沒有回音。


  太子垂著頭,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當中,五指緊握成拳。“留得留不得,如今婉兒已經不在了,父皇安心吧。”


  皇上疲憊的閉上了眼睛,這短暫的交談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氣力。


  唐氏女本是禍水。


  若不是她,他兩個兒子本來兄友弟恭,又怎麽會反目成仇?

  還有那段家的小子,本是封王拜相之才,卻因為唐氏女而自我放逐,遠走天涯。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那個女子。


  可是她死了死了,還是擾的這朝堂之上不得安寧。若早知如此,他也不必為了彌補而抬舉他的親哥哥了。


  如今可好,這偌大的皇城,上千禁衛軍,已經全部落入了他人之手。他的好兒子,溫潤如玉的太子殿下,親手將他這個纏棉病榻的父皇架空成了一個有名無實的傀儡。


  “……你退下吧。”


  “是。”


  太子緩緩向後退了幾步,然後轉過身去,大踏步走出了奉天殿。


  又一陣秋風刮過,幾片早早凋零的秋葉打著旋落在殿外的白玉台階上。


  太子止住了腳步,回身凝望,高高的大殿門上朱漆匾額高懸,奉天二字隱有金光閃動。


  奉天嗎?

  太子微微一笑,那就奉天吧。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那些朗聲的唱諾還在耳邊回響,而奉天之名,下旨傳召的皇帝,卻要換一個人來當了。


  太子薑暉昂然闊步,身影穿過長長寂寥的永巷,行過一道又一道朱漆大門,抬腳跨過那些高的不合常理的門檻,將那些宏偉而荒蕪的宮殿甩在身後。


  他的身影最終登上了皇城最高點,俯瞰著,將這座凶獸一般恐怖的皇城盡收眼底。


  從今以後,這裏便是他的。


  這天下也是他的。


  可是烈烈寒風吹的他衣袍呼呼作響,為何他遙看著這世間最華美的宮殿,手握著這天下的權柄,卻從心底裏生出無邊的寂寞呢?


  他的視線緩緩越過金碧輝煌的殿宇,向更遠處霧氣昭昭的青山望去。


  那處,埋葬著他這一生最愛的一個女人。


  婉兒,你可看見了?


  當年那個身懷有孕,卻仍大義凜然的女子,執意為餌,為他引開敵人的追擊,最終以生命為代價,替他某得了一線生機。


  流轉經年,他的眼前好像還能看見她那秀美而堅毅的麵容,他的耳畔好像還在回響她的聲聲勸解。


  ——我相信你會是這天下最英明賢德的君王。答應我,好好的活下去,為萬民計!


  薑暉猛的捂住心口,那溫柔的聲音一遍遍敲擊著他的胸膛,讓他痛不可擋,幾欲心裂。


  婉兒,婉兒,你若看見今日的孤,可還會覺得孤能做這天下最英明的君王?

  孤已經負了你的生命,又哪敢再稱賢德。


  婉兒,若沒有你在身旁,孤要這天下又有何用?

  當日情深濃處你曾說過,若先亡,必在奈何橋上等孤三年。


  如今三年又三年,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十三年。孤貪生怕死,竟一直苟活於人世而沒有去找你。


  婉兒,你是否早已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忘卻前塵往事,轉世投胎去了?


  孤百年之後,又該如何?


  孤家寡人,原來這就是孤家寡人!

  太子薑暉仰麵悲愴,潸然淚下。


  城牆下,隨從們紛紛背過身去,不敢也不忍看那道悲傷至極的身影。


  十四年忍辱偷生,臥薪嚐膽,今日終於揚眉吐氣,功成名就。


  過了許久,一隊禁衛在一個金甲罩身的年輕小將帶領下匆匆而來,行走間鎧甲嘩啦響成一片,正沉默等候的侍從們紛紛朝他們看過去。


  “報!殿下,吳王府邸已被重重包圍,吳王卻閉府不出,不肯聽召。接下來要待如何,還請殿下示下!”


  城牆上寂寥的身影緩緩回過身來,太子神情肅然,朗聲道:“皇上病重,傳召各皇子皇女,三品以上王公大臣入宮侍疾,若有違令者,以謀逆罪論處。吳王身為皇子,卻不以身作則,為天下表率,如此罔顧人倫,不忠不孝,不究其罪,天理難容。五城兵馬指揮使何在?”


  城下站立的數人中,一武將抱拳而出,高聲應道:“臣,五城兵馬司魏穎,聽候太子殿下令下。”


  太子拾階而下,眉宇疏朗,正色凜然道:“你速調集一千兵馬,吳王他既不肯出來,那就闖進去將他捉出來!”


  “末將領命!”魏穎高聲聽令,聲震寰宇,轉身調齊了人馬,殺氣騰騰直奔吳王府邸而去。


  天邊濃重的雲幕正在緩緩散去,日光傾瀉而下,普照在京都寬闊的街道上,驅散了昨夜乍起的北風帶來的陰冷,為皇城高挑的屋簷鍍上了一道耀眼的金邊。


  沉睡了壹夜的百姓接連醒來,推開門戶走上街頭,莊嚴肅穆的都城內外再一次熙攘熱鬧了起來。


  玄武大街上遠遠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早早開門的商戶們好奇的抬頭看去,轉瞬間那馬蹄聲已經到了身邊。八匹高頭大馬上端坐著殺氣凜然的武將,帶領著身後二百餘名全副武裝的兵衛,一陣風一樣的從街頭掠過,商戶們一個愣神的功夫,那陣風已經從長街的這一頭吹向了那一頭。


  “這是做什麽去了?怎麽出動了這麽多兵勇?”人們走上街頭,交頭接耳的談論著,猜測著。


  這條長街上有一家叫妙香閣的店麵,此時剛剛卸下了門板,夥計正在打掃門前的落葉,準備著今天的營業。


  聽見馬蹄聲夥計也抬起頭好奇的看過去,停下了手裏的活計,等那隊人馬走遠了,才回頭對掌櫃的說道:“我瞧著怎麽好像是奔了鍾鼓樓大街去的呢?這是哪位大臣家裏又出了事,這回的陣仗瞧著可是不小啊。”


  掌櫃的嗤笑道:“反正不是奔著咱們淮安王府,你管他是奔誰去了呢。手下抓緊些,等下客人該上門來了。這人哪,無論什麽時候都還得吃飯,咱們才不管他們怎麽鬧呢。快點掃完了地,把新醃製的小菜擺出來……”


  夥計嘿嘿笑著,加緊了手下的動作。


  掌櫃的這話說的有道理,人活著,可不什麽時候都得吃飯嘛。這不,說話間來買調料的客人就上門了。夥計趕緊陪著笑臉,將人給請進了店鋪。


  不管朝堂之上如何風起雲湧,見慣了起伏漲落的京都人並未放在心上,隻要這慶國還是慶國,百姓還能安穩的有口飯吃是,誰還管城頭今年又掛哪家大王旗。


  京都的百姓都如此淡定,那些遠離帝國權勢中心的地方,對皇權更迭的敏感度更低,人人關心的第一要務,還是吃飽飯。


  禹州,欒城,郊外。


  剛剛落成的一座小小祠堂外,不大的院子裏跪滿了人。信眾不分男女老幼,各個麵帶虔誠之色,口中不停念念有聲。


  “大慈大悲七生大法師,老漢張三,乃是張村村正,求七生大法師大發善心,賜我們張村一些糧種吧。等到來年豐收之時,一定再立祠堂,供奉七生大法師香火不斷……”


  一個老頭虔誠的念了一遍,恭恭敬敬的伏地磕了三個頭,又跪著蹭到了前麵,在香爐中供奉了三炷香。


  做完了這一切,張老漢才覺得心裏稍安,弓著身子退出了祠堂的院子,他空出的位置很快又被後來的人填上,重複著方才他的一番動作。


  葉柔兒坐在馬車上,將簾子掀了一個小縫朝外看去,見張老漢出了祠堂的院子,她才讓跑腿的小廝追了上去,將張老漢叫到她跟前問話。


  其實她本想自己去叫張老漢的,但是自從上次被賊婆劫持了,段陽便再不肯讓她隨便行動,必須時刻都在他的保護之下才行。像這樣香火鼎盛卻又人員雜亂的地方,段陽本來是不同意她來的,在葉柔兒的一再堅持下,段陽才親自駕了慕容錦那輛精鐵特製的馬車帶她過來,不過卻再三叮囑葉柔兒,無論如何也不可下馬車去。


  張老漢不知何人叫他,惴惴不安的隨著小廝走到了僻靜處,一眼看見了那輛樸素的馬車上綴著的蓮花紋飾,當下激動的顫抖不已。


  “這、這可是慕容家的馬車?”張老漢激動的差一點就給這馬車跪了,如今欒城人都知道這輛綴著蓮花紋飾的馬車是慕容錦公子,也就是七生法師的馬車。


  葉柔兒挑來簾子,朝張老漢燦然一笑,“村長大叔,是我啊,葉柔兒啊。”


  “葉、葉柔兒?真的是你嗎,葉家丫頭?哎呀這才多久沒見,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張老漢愣了一下,然後也認出了葉柔兒。


  要說這大半年的葉柔兒變化可真大,若不是她自己先報了名字,即便是走在街上迎頭碰上了,張老漢也不敢認這是葉家那個瘦不拉幾的小丫頭。


  “你娘她還好吧?聽說你們搬到城裏去住了?丫頭,你怎麽在慕容公子的馬車上啊?這是慕容公子的馬車吧?”張老漢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


  葉柔兒嗬嗬笑,“村長大叔,我娘她很好,還讓我給你帶好呢。你看的沒錯,這是慕容公子的馬車。哎,村長大叔,你過來一些,我有話要給你說。”


  葉柔兒招招手,村長猶豫的看了一眼黑煞神一樣的段陽,見他沒有反對,才笑嗬嗬的湊到了馬車跟前,隔著窗子跟葉柔兒說起了話。


  “……什麽?真、真的?葉家丫頭,你可莫要騙小老兒!”


  張老漢激動的叫了起來,葉柔兒趕緊豎起一跟指頭來,示意他不要叫喊。


  “村長大叔,我說的當然都是真的。是公子說的,這糧種有限,實在不能每家都給,所以才想了這個法子。這事別的村還不知道,我是先來偷偷的告訴你的,你回去之後也不要聲張,趕快把人手組織起來,先把水渠修起來,到時候糧種自然就會發到你們手中的。公子說了,若是哪家能出牲口幹活,也能算一份,分糧種的時候多分一份。”


  張老漢還有些不信,葉柔兒便拿出了一個小荷包來,將裏麵飽滿的糧種倒在了張老漢的手心上,“你看看這種子,比不比你們原來用的強?我沒必要騙你呀!”


  張老漢撿了一粒種子放在口中咬碎了,高興道:“真是好種子啊!”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