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薄荷

  那一道的男聲低低沉沉, 落在了人的耳脈,也如一支的柔軟羽毛,自人的心湖筆直地刷過了。


  輕輕的漣漪, 微微的癢意。


  如帶熱度。


  話是很正常的話……隻是不知道為什麽, 被他那麽一說,好像哪裏有點不對勁。


  怔了下,淩嫿舉眸向他,開口有些磕絆:“一起……什麽運動。”


  傅司南眸微垂,眼底有淺淡笑意上浮,聲仍溫淡, “你定。”


  “……”


  回了房間, 餘年年已經睡著了, 淩嫿洗過澡吹過頭發, 而此時手機震動, 是表演係的群裏有消息。


  嚴妝老師:“下學期開學就要定論文主題了,大家放假回去可以提前準備起來了。”


  雲何戲劇學院今天正式放寒假, 是以老師會這樣說。


  論文主題方向淩嫿想過了,她對戲劇文學比較感興趣,看得比較多的是布萊希特的作品。時候尚早,她打算再上知網看一點相關資料。


  想了想,淩嫿打開問答軟件,搜索:“哪些理論書適合和劇本一起看”。


  手指敲擊在鍵盤, 打著打著,如男人低沉沉的一把聲仍在耳邊縈繞著, “……不然,下次一起?”


  下次一起……


  運動。


  而後神識回籠,目光亦回到屏幕。


  “哪些理論書適合和劇本一起運動”


  淩嫿:“……”


  洛苑是次日早晨來接的餘年年。


  這一回見到, 三個人便一起在酒店吃了次早飯。


  餘年年早晨胃口不太好,洛苑為她拿的餐盤裏,她儼然隻吃了小半。洛苑見了便皺一皺眉,正色問:“昨晚是不是纏著姐姐吃垃圾食品了?”


  淩嫿正要開口,餘年年卻已經搶先搖頭如撥浪鼓,“沒有的沒有的,”她道:“昨天是嫿嫿和不愛說話的叔叔請我吃的飯。”


  捕捉到關鍵信息,洛苑描繪過的眉一抬,重複地問:“‘不愛說話的叔叔’?”


  餘年年嗯啊了一聲,腦袋仰起了,仔細地想一想,“……傅先生。”餘年年畢竟是幼兒園大班,難免小孩子心性。想起來了對方是誰,她便有些歡天喜地的:“嗯嗯,就是嫿嫿和傅先生。”


  眼風一飄,洛苑自然地往淩嫿麵上一掃,質詢無聲。


  淩嫿:“……”


  卻不同以往,洛苑沒有追問,隻是垂下眼瞼,清淡囑咐:“談戀愛不要影響工作。”


  抿了抿唇,淩嫿有些為難地否認了:“……我沒有談戀愛,苑苑。”


  洛苑:“……”


  洛苑望過來,“沒有談戀愛,那你們吃飯的時候談什麽?”


  “我知道我知道,”卻是餘年年在旁邊興致衝衝地舉手了,這道題她會。對著母親,餘年年道:“嫿嫿說下次要請傅先生吃飯。”


  餘年年飾·嫿嫿:“這頓飯我請你,傅先生。”


  餘年年飾·傅先生:“不必,下次再請。”


  餘年年飾·嫿嫿:“下次是什麽時候?”


  餘年年飾·傅先生:“你定。”


  淩嫿:“……”


  洛苑:“……”


  洛苑深深歎了口氣。


  淩嫿:“……”


  “再遇”的動作很快,才跟洛苑通過氣,沒兩天,品牌老總許如諾便親自到了美成娛樂的談判桌前頭來。敲定了合同,同時也敲定了廣告拍攝的日期:1月最後一天,31號。


  倒也不怪品牌方麵著急,畢竟與林煙雲的約2月中上旬便到期了,到期也是官宣代言人的時候——是而現下也隻有半個月的時間了。


  拿到合同的時候,洛苑還微微怔了怔。


  倒非是對方殺生刻意壓價。


  恰恰相反,對於一個初入圈不久的新人而言,“再遇”開的價格非常公道,甚至可謂是厚道。


  談判長桌如無聲戰場,刀兵相交而不見血。


  品牌總監許如諾便坐在洛苑的斜對麵,雙手合十,嘴角含笑。


  別看這許如諾與洛苑發微信打電話時表現是十足的不靠譜,真到了正式場合,說話論事卻都是有板有眼的,極富分寸。


  洛苑看著合同有一會兒了,許如諾才開口:“代言費用洛總也看到了……這也是我們的誠意。”


  是誠意。


  是商人的誠意。


  無利不起早,商人不做虧本買賣,“再遇”同樣如此。


  之所以當真舍了流量影後林煙雲來簽新人,一樣是基於這般考慮。


  同樣的時段,便是林煙雲官宣代言人的頭日,有粉絲帶頭氪金的基礎上,銷量也不過是淩嫿帶貨能力的幾分之一。


  貨比貨得扔。


  人比人……


  嗯。


  再者說,跟這邊簽約,代言費便是有意給高點,也遠少於林煙雲方要求的數字。


  性價比是絕對的勝出——這也是“再遇”做出這樣選擇的基本考量。


  是雙贏,是而合同簽的很順利。


  同日,萌幻影視。


  林煙雲正敷了個麵膜,閉著眼睛在小憩。另一邊靠窗,經紀人邵景正在打著電話,也不多言,隻是聽著電話那頭,不時地嗯一聲,末了仍是客氣委婉地笑著,“……沒事,您太客氣了,許總。”


  掛斷了電話,邵景轉而朝林煙雲一側走來,順手拿了辦公桌上的水杯,將其中剩下的水一飲而盡。


  涼水過喉,到胃到心,瞬間便如冰塊鎮定可樂般的鎮定了焦躁情緒。


  林煙雲聞聲抬了眼皮,懶懶看她,提醒,“水是昨天的。”


  “沒事,”邵景說:“還能喝。”


  抬手小心地揭了麵膜,林煙雲一邊按順時針輕柔按摩著臉頰,一邊問:“誰給你打的電話?”


  這是問到症結上去了。


  林煙雲身是萌幻影視董事林誌華的千金,自出道便是在萌幻,也是自出道開始,經紀人便是邵景。


  近十年下來了,彼此是什麽脾性,還能不知根知底?

  是而才有這一問。


  邵景也不瞞她,隻放了水杯,道:“‘再遇’的品牌總監,許如諾。”


  林煙雲腦筋裏轉了轉,便想起來,好像是她代言的一個美妝品牌。在國內算中高檔的。


  不過她名下代言太多了,因而也不怎麽當一回事兒。便順著邵景的話茬兒,林煙雲輕描淡寫地問:“找你續約的?”


  打著國內最年輕影後的人設,又有自家爸爸的公司加持在捧,林煙雲從不缺好資源。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廣告代言。


  一般而言,廣告商找上門來,無非便是兩件事了。


  要麽簽約代言,要麽續約代言。


  但話甫一出口,林煙雲自己也覺得不太對。


  若是簽約續約,邵景怎麽會露出那麽個難看臉色來?


  果然邵景否認了,臉色不大麽好看,“不是。”微停頓,像是在斟酌怎樣表述合適,過了幾秒鍾,邵景才緩慢地開口:“許如諾說,他們不打算續約了。”


  廣告代言簽約續約的事兒,林煙雲不知,邵景卻是拎得門兒清的。


  打林煙雲拿到金鯉獎影後以來,這三年廣告商隻有求續約的,哪怕加價。


  “再遇”自己也續過一次。


  說不打算續約的……“再遇”還是第一家。


  林煙雲手上的代言什麽時候簽的,又是什麽時候到期,邵景心裏都清清楚楚。


  “再遇”是簽一次兩年,中間跟她們續約過一次,是兩年前了。


  合同約這周本來就要到期了,“再遇”方麵卻沒找過來,本來邵景還滿以為對方是給忙忘了,正打算著今天提醒一下許如諾。


  卻不曾想,不等她找許如諾,許如諾已經來找她了。


  為的卻不是續約,

  而是不再續約。


  林煙雲聞言卻微笑了,“我當是什麽事兒呢,不就是個代言嗎?”落座在轉椅上,林煙雲撩起唇角:“我手上代言多著呢,不續就不續了唄。”撥了撥新做的奶茶色指甲,她輕啐一句:“稀罕。”


  邵景:“……”


  邵景便知她是這個態度。


  林煙雲生來嬌養在富貴人家,事業上又是順風順水,未曾遇到過什麽挫折,是以多一個代言掉一個代言,於她當真是無甚所謂。


  隻是,在電話裏,那位許總說的卻不隻是這一件事。


  他還說了……新代言人是誰。


  淩嫿。


  原本買賣不成仁義在,且大家都在圈子裏,許如諾這次打電話來便是為了通氣,也好讓萌幻這邊做好準備——這其實是沒什麽問題的。


  問題就在於……這個淩嫿,與林大小姐之間,發生過那麽丁點微妙過節。


  說起來,還是1月初微博之夜的事情。


  一是E牌那個設計總監霍爾,偏偏就給她做了衣服——而就在三年前,林煙雲初初拿下金鯉獎的影後,萌幻影視想要讓霍爾做一件成衣,對方卻是說什麽也不答應。


  給多少錢都不答應。


  然而這個給多少錢都不答應做一件成衣的霍爾,轉頭卻把自己親手設計的2019童話元素大秀上的開場禮服送給這個……一部作品都沒有、唯一一部作品現在還在拍的新人演員。


  二是微博之夜當晚的小事故了。


  攝像機砸下來的時候,邵景人就在不遠處,因而看得清明。


  若非有傅家少東家護著,那攝像機妥妥砸的便是淩嫿。


  而自家這位大小姐,對傅家這位少東家又是……


  且大小姐又是大小姐性格,眼裏容不得沙,便是睚眥必報。


  邵景正掂量著該不該說,如果該說又該怎麽說。便聽得林煙雲到底還是淡淡問了:“是誰?”


  她這般問,邵景便隻能原封不動地把許如諾的話複述了一遍。


  林煙雲臉色倏而是一僵,忽而卻揚起聲笑起來,“是她啊。”


  邵景:“……”


  輕撫著指甲,林煙雲姿態閑閑地問:“她是什麽背景,你查過沒有?”


  略頓一頓,她又補充:“她表哥是周毓棠,我知道。”


  邵景搖頭:“除了周毓棠之外,她沒有其他背景。……父母都在福安大學教書。”


  福安大學是國內top的學校,在醫藥行業更是如此。


  但是教書……無非便是清貧科研,想來也沒什麽大背景。


  林煙雲便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帝心》拍攝進展順利,開機半個月,大的劇情線仍然還是府鬥。


  過兩天淩嫿有一場下水戲,劇情是淳王妃的小侄女落了水,蘇蔓菁主動跳水去救。


  這場戲是場大群戲,配角加群演一共有三十來號人。


  這時節是凜冬,何況雲何地處北方,淩嫿才下水,體感池水溫度是極度寒涼。浸泡在那一池冰涼裏,隻覺得水不是流體,而是萬根冰涼細密的針透過膚往深裏刺入。


  刺骨。


  然因現場群眾演員眾多,狀況頻出,不是這個人動作多了,便是那個人慢了半拍。


  因此淩嫿下了三回水,這場戲仍然沒有拍成。


  第三次,淩嫿從水裏上來,通身如蒙了濃重寒霧,濕氣濃重。


  腳步踩在地麵,也像是踩在棉花上的虛浮。


  助理小方便立時攤了條大毛巾,先是將人嚴嚴實實地包裹住,待扶著人到休息棚裏坐下後,小方又利索捧過來杯紅糖薑茶,端來送到淩嫿手邊。


  捧著的杯壁被熱水溫燙熨帖,麻木的手指卻感受不到任何的知覺。捧著杯,淩嫿小口小口地將茶水喝了下去。


  胃是微辣的熨帖,由內而外地散著,皮膚卻是麻木的,感覺不到分毫的寒冷。


  小方看了眼淩嫿,沒有說話,表情卻滲出些焦慮。


  項馥也在,她性格是直來直去的,轉首看鄭曉年,一語便挑明了,“鄭導,天這麽冷,今天這下水戲就不能再拍了。再拍下去淩嫿非得生病不可。現在您急著趕進度讓人一天下三次水,到時候人真病了進醫院了,要延誤多少進度,就不是您能趕得回來的了。”


  鄭曉年:“……”


  目光從項馥麵上掃了一眼,鄭曉年道:“我說了我還要讓小淩接著拍嗎?”


  反問句表截然相反的含義——這是否定的意思了。


  項馥便一笑,隻對著鄭曉年不對著申宥:“還是鄭導英明。”


  “……前倨後恭。”鄭曉年半真半假地懟了項馥一句,轉頭來對著淩嫿道:“小淩啊,今天你就先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整休整。這場戲明天再說,不急。”


  言及此,鄭曉年也是稍皺了眉頭。


  影視城群演都是一個群演頭子帶一幫人,他從前找的都是固定幾家,也很少出差錯,更不存在今天這樣協調不當屢屢NG的情況。


  對著鄭曉年,很勉強地,淩嫿點了頭表示聽到。


  然而此時池水寒涼的觸感猶存,像無數根冰針刺在骨髓,頭疼欲裂。鄭曉年的話落在耳脈卻便如帶著重影,影影綽綽的,總顯得不甚清明。


  頭很疼。


  薑知曉也在,此時瞧著淩嫿臉色,不免有些擔憂,問道:“淩嫿,你冷不冷?”


  這一句話很短,淩嫿聽清楚了,搖了搖頭:“……我熱。”


  薑知曉:“……”


  如是想到了什麽,薑知曉手往她額上一探:微微灼燙,是發燒了。


  她便趕緊對著小方道:“你們車停哪兒了?趕緊讓人開過來。”


  影視城僻靜處。


  “喂……是林小姐嗎?”


  有人的聲音輕輕地笑著,樹影婆娑間可窺見那人的臉:儼然是《帝心》拍攝現場的群演頭子。


  而與電話那頭的人低語了,他道:“您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經辦妥了……您放心,保準滴水不漏。”


  ……


  頭暈欲裂,意識是沉沉浮浮的。


  淩嫿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上的車,又是怎麽回的酒店。


  隻覺得脊背挨上床褥,人如同被抽走了筋骨,軟綿綿不想動彈。


  燈被關全了,室內便陷落在靜寂的黑暗裏麵。


  耳邊響起小方的聲音,熟悉而又模模糊糊:“……買退燒藥。”


  然後又是急促而連續的腳步聲,又有人離開了。


  身陷在柔軟的床褥裏麵,也宛如深陷在海洋裏。意識的昏沉中,整個人不斷地向下墜去。


  神識像是想要捉住什麽,卻又如溺水的人麵對著茫茫而無邊際的大海,怎麽伸手都是徒勞——


  什麽也捉不住。


  她眼皮沉重,夢見醒不來的夢。


  而不安與焦灼在這暗夜瘋狂滋長燃燒著。


  仿佛……也是這樣的一個暗夜。


  高速公路暴雨如注。


  她側目向車窗外,雨絲風片,狂風吹卷雨珠飛撲在暗色調的窗玻璃,飛快又黏連成為一線。


  漫天雨霧中央,燈紅酒綠是光圈點點,如同被水泡發了般的模糊。


  整座城市都陷落在這顛倒大雨中。


  隻隔了一扇窗。


  窗內幹燥溫暖,窗外卻是大雨如瓢潑。


  氛圍鬱鬱的,粘滯而沉重,稠到化不開。


  忽而的,應當是她轉過了臉。


  因前方車頭頂雪亮至於刺目——


  是一輛大卡車,與她相向,疾馳而來。


  “砰!”


  ……


  那雨那夜那城市,那明亮那聲音那衝撞……


  均,曆曆在夢。


  比真實更真實。


  ……不要。


  想掙脫,卻無法掙脫。


  想要大聲地叫出來,可是再大聲,在夢中也隻有失聲。


  不要……她不要。


  惶恐掙紮,後背黏膩,是冷汗涔涔,沉淪在夢中的人卻無知無覺。


  隻是忽而,有薄荷的香飄落過來了,


  是熟悉的,也是清新微辛的。


  飄落在她的鼻尖,飄落在她的夢。


  跟著落下的,還有一道的男聲,是低聲,也如落玉般的溫潤:

  “不要看。”


  作者有話要說:天空一聲巨響,嬌嬌閃亮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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