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權威是什麽?

  紀河清經常會想這個問題。


  他總是站在父親的背後, 看著父親邁出家的門檻, 在眾人恐懼的大妖前拔劍向前, 在處處皆敵的朝廷上挺直腰杆。他逐漸明白, 權威是無所畏懼。


  後來,他看到父親為戰死的士兵低頭, 對衣著簡樸的人們行禮, 為貧民窟鞠躬上疏。他再度明白, 權威是有所敬畏。


  於是他心存敬畏,卻也無所畏懼地活到了至今。因為這是從小到大,他的父親用言行教給他的東西。他的父親傲骨錚錚、從未對權戚低頭,於是他也從來不曾向那些世家子弟低頭;他的父親心懷天下,悲憫萬民,於是他也開始在自己的心胸中裝下百姓。


  他的父親一招一式教會他劍應該怎麽用,一筆一劃告訴他“權威”二字怎麽寫, 可如今,近乎成了他心中權威的父親已不再站在他的身前。


  他將舉起自己鑄成的這把劍, 獨自一人麵對一整個地府,包括他的父親。


  紀河清有些茫然, 可想起他在陽界看到的無數無辜生命的逝去, 想起捋著小胡子一臉和藹的李院長和絕望燃盡生命的小畫家。想著他們曾那麽努力活著的靈魂,也許不過是紈絝子弟找樂子的一束煙花, 他的心便慢慢沉了下來。


  陰陽文明間的畸形鏈條已經維持了幾千年,這世上總要該人去做些什麽。現在這個人是他,他將要去做的也許不會是權威, 卻是他認定的公道。


  紀河清從第一軌道偷渡回了陽界,將地府所在的陰世界的事告訴了陽世界人類的高層,並在取得了高層的信任後,將自己從陰世界記錄下來的所有科技知識都轉交給了陽世界。


  在麵臨強大的、威脅種族生存的外敵之時,動蕩的陽世界終於前所未有地團結了起來。死亡依舊在發生,兩個文明之前的鴻溝依舊難以在短時間內填平。但從幾千年的苦難中生長而出的文明已經足夠堅強。


  一個位置上的人倒下了,一旁待命的人便接過衣缽,代替倒下的人繼續站下去。便在這樣沉重卻又充滿希望的備戰中,軍備力量快速整合,陽世界民眾眾誌成城。直到反抗的第一槍打響。


  在陰陽兩個世界的戰爭於第一軌道正式爆發時,陰世界的注意力集中於外防時,紀河清秘密潛入了陰世界。與此同時,地府天曹紀漢廣率領地府中央軍艦,帶領陰世界軍隊進入了第一軌道的戰場。


  陰世界的深夜,紀河清根據先前的探查結果,按計劃一一搗毀N能源工廠;同一時間,陽世界的白天,紀漢廣大軍壓境,懸殊的差距下,第一軌道的陽世界軍隊節節敗退。這之後,紀河清連續炸毀了十八座工廠;陽世界高層對準敵方總司令紀漢廣,拉下了原子自導武器的閥門。


  紀河清走出第十八座工廠的時候,得到的便是原子自導武器爆炸,地府總司令,他的父親紀漢廣陣亡的消息。這並不在他計劃之內,也從未出現在他腦海中的消息。


  他沒有想到他那曾在閻羅王麵前也從未屈膝的父親,為了他,披棘跪在了閻羅王座下,請罪出征。他沒有想到他那年輕時意氣風發,一劍斬了大妖窮奇的父親,竟死於一場本是試探性的爆炸。


  他才發現,原來父親不是不會低頭,原來父親這輩子真正的低頭,都是因為他。都是因為,他的兒子。


  他才發現,原來父親不是無堅不摧,原來那個一劍斬窮奇的紀漢廣,已經老了。


  似乎他所有的“沒想到”都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嘲笑著他的輕狂無知與自以為是。伴隨選擇、得到與維護的放棄、失去與傷害,從來不是能隨意如他意的兒戲。公道與正義,又怎會真的如他想象的那這般簡單呢?

  他丟下了計劃,瘋了一樣奔向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紀府。但他找遍宅邸,都再未找到他父親穿著藍色雲紋長袍、端正立世的身影。他在恍惚中終於認清了他不願麵對的現實:

  他永遠失去了他的權威,他的父親。


  他渾渾噩噩地走進了父親的書房。在寫著“義”的掛字後找到了父親的手劄。縱然科技進步,父親還是喜歡用這種老舊的方式記錄生活的種種。


  他顫抖著雙手,翻開了這本手劄,他看到父親悼念母親的悲痛無助,為他加冠的自豪,他看到父親在N能源工廠建立的那一日,難掩欣喜地寫道:

  幸甚至哉!我的子民,有救了!

  N能源的代價是陽世界無數條含恨而終的命,卻也換來了陰世界無數條命的存續。


  紀河清感到世界天旋地轉,背後的,是忠,前麵的,是義。他不敢深究忠與義的得到與失去,正如他不敢想象那場吞噬父親的爆炸到底有多刺目。他無從抉擇,但必須抉擇。


  他看向書房窗外,正如他無數次站在這個位置所做的那般,看著天上那輪在無數懸軌的炫目之光下,光輝暗淡的月亮。隻是這次,他難以克製地淚流不止:

  “父親,孩兒……不孝!”


  昔年炳燭輕日減,今見孤光淚縱橫。


  天漸侵曉,地滿荒忽。征鴻離索,歸途蒼茫。


  可這杆秤他能拿得起,卻再也放不下了。


  ……


  在地府還原了世界真相的喻易與三危回到了精神病院。此時已過了深夜零點。空間門打開的時候,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就刺入了二人的鼻端。原本和平安寧的病房內,堆滿了流盡鮮血而死的屍體。


  其中也包括畫瘋子的屍體。畫瘋子滿麵誇張絢麗的油彩,合著雙目平躺在地上,雙手交疊在胸前,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沒有知更鳥的屍體。是黑醫生動的手。”三危立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皺眉道。


  喻易點點頭,神色也不大好看。雖然他這輩子已經見過了不計其數的死亡,雖然這些人終究隻是回憶的倒影,已經逝去在了過去的時間裏,但麵對生命,平心靜氣又豈是那麽容易的事情。況且還是在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相之後。


  “他還在這座精神病院裏。”喻易一掐指縫,當即算了一卦,“卦象顯示中尚有生路,看來他隻是暫時壓製了紀河清。隻是,要盡快了,遲則生變。”


  “你能確定他目前的方向嗎?”三危問了一句。


  “可以。”喻易從白大褂內側掏出金算盤,撥弄了幾下算珠,得出了結論,“他在另一棟樓的第二層大廳。”


  三危點點頭:“抓住我的手。”


  喻易立即意識到三危要空間傳送,這會兒輕車熟路地把手搭在了三危的手上。


  三危調動起了建築師的職業,二人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原地,再出現時,眼前的便是一個大廳中的場景。大廳的百葉窗隨著不知何處而來的風飄蕩在半空。懸掛高處的顯示屏依舊發著故障般的刺耳響聲。


  而大廳中央,站著一個人。


  他有著喻易這些天再熟悉不過的知更鳥的幹瘦身形,周身的氣質卻是絕不可能出現在知更鳥身上的桀驁不馴。他的樣貌未變,內裏的靈魂卻已然換成了與原本大相徑庭的黑醫生。


  黑醫生一邊百無聊賴地點著腳尖,一邊看著大廳牆上的天空掛畫,神情饒有深意。他的腳邊,躺著一具還未冷卻的屍體。


  “喲,這不是老熟人嗎?兩位,好久不見啊。”黑醫生歪過頭,咧開了嘴,隨後才轉過身。


  喻易和三危卻沒有絲毫和黑醫生聊天的意思。在黑醫生看向他們之時,他們皆感到了一道強烈的排斥力。這是發覺了他們異常的世界意誌開始起作用。


  三危當即凍結了這一片時空,暫時拖住了世界意誌的排斥。他並沒有理會黑醫生的招呼,隻道:“紀河清,你應該聽得到吧,你忘了你的修正之島了?”


  這個回憶世界至今還存在,便說明作為其中核心的紀河清還陷在自己的回憶裏。他們不能單獨把紀河清和黑醫生留在這個世界,讓黑醫生這個副人格慢慢吞噬紀河清的主人格,隻能嚐試喚回紀河清的現實記憶,讓這個回憶世界徹底崩塌。


  “真令人傷心。看起來你們的眼裏隻有紀河清那個看到死人就躲起來的膽小鬼呢。可是我的出現,卻正是因為他的選擇。”黑醫生攤了攤手,故作憂傷地歎了一口氣。如果忽視他手裏那把帶血的手術刀,此時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心氣平和、極好攀談的鄰裏。


  說話間,半空中正衝向他的一列符紙無聲無息地被吞噬成了碎片。喻易感受著幾張符紙與自己的聯係被徹底切斷,確定了7階以下的符紙對黑醫生毫無作用。


  “多謝款待。”黑醫生精準地將目光投向了喻易,神情分毫沒有惱怒的意思,倒十分和顏悅色。


  喻易知道黑醫生可以通過吞噬能量體壯大自身,這是在嘲諷他趕著給敵人送能量。不過他自然不會輕易激怒,當即也微笑著回了一句:“不客氣,最後的晚餐好歹不能太寒磣。”


  黑醫生搖搖頭:“我隻是代替河清感謝你。畢竟他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不,或者應該說,他馬上就要成為他該成為的完整模樣了才對。”


  “你把紀島主怎麽了?”喻易目光微凝。


  “這你就應該問問他本人了,作為區區副人格,大多數時候,我隻是任他施為的擋箭牌而已,可沒有能力對他做什麽。”黑醫生的眼中流露出苦惱,但隨即,但隨即又突然笑出聲來,“不過,我向來是個大度的人,告訴你們一些事也無妨。”


  “即使是現在這個世界投影裏,這座精神病院也早就不複存在了。在兩個世界的戰爭打響後,僅僅三天,地府的軍艦便以壓倒性的實力取得了第一軌道戰爭的順利。陰世界的地府失去的僅僅是紀漢廣一個將領,以及幾個無名無姓的小兵,而陽世界失去的,可是整個東區。這座精神病院所在的整個東區,都被軍艦的炮火夷為了平地,精神病院裏的人,當然無一幸免。”


  “隻要稍一動動腦子,便知道這是當然的事情了,兩個力量天差地別的文明交戰,勝負又有什麽懸念可言呢?隻可惜,就是通過投影再度回到過去,紀河清這個傻子還是認不清現實呢。硬是幹擾世界意識,製造了一個假象出來。”


  黑醫生話音落下之時,大廳裏液晶電視“呲呲”的噪音更重,這一層所有的百葉窗都在這一刻消失了蹤跡。來自窗外的白光投入大廳,又在刹那間大盛,遮蔽了眾人的視線。


  等白光散去,視線再度清晰之後,原本精神病院的內景已然被一片廢墟取代,鋪在腳下的從光滑幹淨的大理石,成了破碎成塊的粗糙混凝土與其間裸露的鋼筋。有限的空間頓時變得極廣遠空曠,四下一片死寂,灌入耳中的隻有曠野的風聲,還有……


  還有一種電子設備故障,廣播受到幹擾般的刺耳響聲。


  喻易循聲望向之前液晶電視懸掛處對應的大地,在那裏看到了曝屍碎石之間、滿屏雪花點的顯示屏。窗外景象的模糊、防禦機製般的紅色禁止標語、遮蔽天日的百葉窗都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原來這些防的並不是院中人向外窺探的視線,而是殘酷的真實。


  黑醫生像是站在演講台上那般,麵帶自信地環顧四周,繼續道:“我的主人格紀河清自己把自己困在了這個過去。他不敢麵對殘酷,不敢麵對自己的失敗。所以需要我來清醒,我來破壞。他痛恨救不了所有人的無能自己,所以需要我來創造不那麽絕望的新秩序。


  隻要這個投影世界還在,這個膽小鬼便永遠不敢醒來。隻要他不敢醒來,這個世界便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他徹底成為我。這是無解的。而造成這個無解局麵的,是他自己的懦弱。”


  “而你們?”黑醫生低低地笑了起來,“恕我直言,你們並沒有辦法,要麽現在就殺了我,連同紀河清一起,然後看著C島崩塌,整個宇宙陷入無序;要麽現在就離開,及時讓新的島主繼位。我相信,改日,我們會在高次宇宙再會的。”


  世界意誌對喻易與三危的斥力再度加大,終於衝破了三危的時空封鎖。喻易與三危的身側一陣時空扭曲,眨眼的工夫,二人便被世界意誌趕出了這個回憶投影的世界,回到了碎星群的半空。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

  這卷世界觀原因,魚崽和小薔薇的篇幅可能相對比較少,最後一卷會把鏡頭拉回來滴。我知道追更的小天使挺累的(所以大多數都養肥去了qaq),不過這卷也到了收尾階段,這之後就是最後一卷了,雖然最後一卷要填坑篇幅應該不小……但是!看到了完結的曙光有木有^_^

  (悄咪咪說一句,等我放假了會調回日更的,我也想完結趕緊多讀書拯救一下自己的無知555所以更新不會像現在這麽慢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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