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月半更深, 除去輪守當值的士兵外, 其餘人等皆已早早進入了夢鄉。


  明日之戰, 事關每個人的生死與此生榮辱,無人膽敢掉以輕心,紛紛領命, 早早睡去,以養精蓄銳,做明日的最後一戰。


  而身為一軍主帥的林衍,卻是了無睡意, 出了大帳, 漫無目的地走了下去, 不知不覺間便走出了大軍紮營之地, 來到了金陵城門下。


  看著深褐色的城門,經曆歲月滄桑,早已斑駁了最開始的模樣,心底驀地便湧起了一陣悲涼。


  恍然回首, 卻發現, 物非, 人亦非, 便連自己, 都已看不清。


  人生最悲哀之事, 亦莫過於此吧。


  寒風刮過臉頰, 似未開鋒的刀刃用力劃過臉頰, 雖未見血, 痛楚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垂於身側的雙手,不自覺便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眼前的一切亦漸漸開始變得模糊,看不清前路,亦忘了來途。


  “林帥怎得還未休息?”,金達的聲音突然自身後響起,“莫不是憂心明日之戰?”。


  過了片刻,方才聞得林衍波瀾不驚地開口問道,“敢問金將軍,沙場征戰有幾載”。


  金達上前兩步,與林衍並肩而立,微微仰頭看著高聳的城牆,“已近二十載,先平南王還有老平南王,本將軍皆與之較量過”。


  “那金將軍可有算過,這近二十載,被你斬落於馬下的將士有幾人”


  金達皺眉側頭,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側人那於一般男子而言過分陰柔的側臉,“並不曾,上了戰場便隻想著能多殺幾個敵兵,顧不得其他”。


  “如此……”,林衍微垂了眼簾,好半響方才再次幽幽開口道,“金將軍也必不會有午夜夢回驚坐起的經曆”。


  “……”


  金達沒言語,隻是黝黑的粗眉卻禁不住越皺越緊,不明白這前幾日還在戰場之上銀袍□□、呼嘯往來之人,怎得突然變得這般、這般、、娘磨嘰嘰起來,真是怪事!


  “時辰不早了,金將軍請回吧,本帥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


  第二日辰時一刻,林衍便已整軍列隊,陳兵金陵南城門外半裏處。


  立足城牆之上一眼望過去,隻見烏泱泱一大片,陣勢之大,令那些從未上過戰場之人看了不由雙腿發顫。


  林衍一馬當先,隻見其□□馬兒通體黝黑,色澤晶亮,兩眼炯炯有神,一看便是匹寶馬良駒。


  而林衍背脊挺直,英姿颯颯,星眉之下,眸色微沉,還有眼下那一圈濃重的烏青之色,看著亦略顯突兀。


  林衍雖未命人上前去催促,可這般架勢,卻更是讓人看了心底發慌。


  城樓上的將士看著不遠處的大軍,不時回頭望向城裏,期望著那該出現之人可早些出現。


  不知不覺間,過了一炷多香的時辰。


  這邊,急脾氣的金達終於忍不住了,手中偃月刀刷地一下往城樓上一指。


  “娘的,還不速速將人送出來,不然莫怪你爺爺我不客氣!”


  這中氣十足的一聲吼,城樓之上的每個人皆聽得清清楚楚,有些膽小的還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好在這禁軍統領沈衝卻是見過大場麵的,他微微眯了眯眼,氣運丹田便回了一句過去。


  “離約定時間還有大半個時辰呢,且安靜等著吧!”


  “娘的!”


  金達啐了一口,一扯韁繩便欲上前,卻被林衍抬手阻了下來。


  “這得他娘的等到什麽時候,直接衝進去將人搶出來不就完了!”


  “……”


  林衍卻依舊未有任何言語,隻雙目緊盯著眼前筆直入城的大道。


  半個時辰後,城牆之上終於出現了唐王俞慎的身影。


  今日的他著了一身金色的鎧甲,矗立城頭俯瞰著城下的大軍。


  “林帥,久等了!”


  林衍微微仰頭看了他一眼,墨色的眸子微微動了動。


  俞慎隨即轉頭看向了身後,隻見寬闊的街道之上,一倆華麗的馬車正緩緩向著這邊駛來。


  眼看著漸漸行至了城門處,俞慎隨即抬了右手,緊接著便聽到沈衝大聲一吼,“開城門!”。


  承載了幾多歲月沉浮的城門被緩緩拉開,吱吱呀呀的聲響傳入耳中,竟讓人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


  而林衍早在城門隻微微打開了一條細縫之時,便下意識地一勒韁繩輕夾馬腹緩緩迎了上去。


  眼看著城門愈拉愈開,先是露出了一匹棕色的馬的腦袋,而後是兩匹,三匹,漸漸整個馬車映入眼底,握住韁繩的手不自覺用力,一顆心亦似隨時便要掙脫胸腔的束縛跳出來。


  不約而同的,在相距三丈遠之時,彼此都停了下來。


  林衍拽住韁繩的手不自覺地動了動,雙目緊緊盯著車廂前的簾布,似欲穿透這阻隔直直望進車裏去。


  簾布終於緩緩自裏掀開,出來的卻是永安公主俞笙。


  今日的俞笙著了一襲淺紫色的宮裝,較之以往,多了幾分華貴,還有一絲冷媚。


  四目相對的刹那,俞笙看著馬上之人眸光微閃,緊抿的薄唇動了動,卻終是未有隻言片語。


  俞笙的雙腳方才落地,車簾便再一次被緩緩掀開,林衍幾乎是下意識地抬了抬身子,便見那白衣人兒俯身自車廂而出,就這般輕而易舉地鑽進了她的眼底。


  依舊是眉目溫柔,唇角含笑,柔情淺淺,驀地一下,林衍便酸澀了眼眶,忙有些慌亂地翻身下了馬。


  彼此相向而立,隔空相望,唇角含著相似的弧度,眸中鐫刻著同樣深深淺淺的柔情。


  “瀾姐姐可好?”


  “嗯,衍兒卻是又瘦了,都瘦成一道閃電了”


  “瀾姐姐亦是”


  相視一笑,前塵如畫,你不曾忘,我亦銘刻於心。


  兵臨城下,卻無絲毫劍拔弩張、肅穆蕭殺之感,有的僅僅是柔聲溫語、柔情繾綣。


  而後,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裏,林衍竟然抬手褪下了身上鎧甲,而後是玄色的外袍。


  “瀾姐姐可帶了針線?”


  “可是衣服又破了?”


  “嗯,瀾姐姐亦知,我這笨手笨腳的,實是做不了這等細活兒,便隻能勞瀾姐姐給我縫縫”


  林衍說著上前,將手裏脫下的外袍遞給了夏瀾。


  夏瀾麵上始終含著淺淺笑意,伸手接過後細細瞧了一遍,遂抬了頭來無奈又嗔怪地瞪了跟前人一眼。


  “怎得破了這麽好些地方”


  林衍有些羞赧一笑,“這不是不小心就”。


  夏瀾抿唇輕輕一笑,卻也未再多言,低頭便開始穿針引線起來。


  其餘諸人業皆是一副瞠目結舌的表情,便連一旁的俞笙,亦看不明白這二人究竟是欲作何。


  於是,在兩軍陣前,一個低眉垂首,指尖翻飛,一個凝目靜望,默默等候。


  一盞茶後,夏瀾指尖輕撚收了針線,而後款款上前,替林衍仔細將外衫穿好。


  城樓之上的俞慎看著眾目睽睽之下郎情妾意的兩人,朗聲開口道

  “林帥,而今人已完好送回,你可相信本王所言吧”


  林衍與夏瀾卻是恍若不聞,一個細細地撫平袖口與衣襟,一個隻眼也不眨地盯著跟前之人。


  “冷夫人此次入京,是受了皇祖母召見,皇祖母聽聞冷夫人雖為一介女流,卻很好地承繼了王府與夏家的赤膽忠心、錚錚傲骨,甚為感佩,就在本王來之前,皇祖母已將冷夫人認作了幹女兒”


  “……”


  夏瀾微微抬頭,輕輕撫平了領口的衣襟,林衍情不自禁又上前了一步,抬手輕輕將人環進了懷中。


  微微一怔後,夏瀾亦抬了雙手回抱著眼前人削瘦的背脊,下頜輕輕擱在那單薄的右肩,如畫的眉眼亦跟著彎了一個深深的弧度。


  鼻間縈繞著的淡淡清香味,讓林衍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微微偏頭,滾燙的唇瓣若有似無地擦過那細膩光潔的側頸,惹得懷中人輕輕一顫。


  俞慎的聲音卻再次在耳畔響了起來,“世人皆知,平南王府與夏家世代忠貞,父皇如今業已知曉,林帥此番不過是誤中了敵人的奸計,而今真相大白,可莫要一錯再錯……”。


  林衍微微垂下眼瞼,置於後背的右手突然順著懷裏人纖細的左臂劃下,將那泛著涼意的堅硬之物迅速收進自己袖中,與此同此,縱身一個後躍,便將人帶到了一丈開外早已候著的莫一莫二身後。


  “衍兒!”


  渾身動彈不得的夏瀾眉頭緊鎖著看著眼前人,林衍卻隻溫溫笑了笑,“瀾姐姐在此稍候片刻”。


  話音未落,林衍便又一個縱身回到了馬車前,看著依舊默然佇立於馬車旁的俞笙,輕輕扯了一抹笑出來。


  “公主已然兌現自己的承諾,謝謝”


  “……”


  俞笙眸光一閃,可尚未來得及開口,眼前人便已轉過身背對著她。


  “我林衍,承蒙陛下厚愛,先王信任,掌了這天策軍,卻不想一時不查,受奸人挑撥,犯下這不可饒恕之罪,幸而陛下寬仁,未罪及王府、夏家還有與我出生入死的眾位將士,林衍自知愧對陛下,愧對先王,亦愧對諸位將士,今日,便以死謝罪!”


  “衍兒,不,不要!”


  腰間寶劍出鞘,在陽光下泛起一陣刺眼的寒光,下一瞬,便是漫天血雨。


  半丈開外的俞笙終是遲了一步,伸出的手被淋漓的鮮血染紅了衣袖,卻隻來得及接住那緩緩倒下的頎長身形。


  “衍兒!你們快、快放開我!”


  從震驚中回過神的莫一抬腳便要上前,突然想到什麽,忙又回身去解了身後白衣人的穴道。


  俞笙瞳孔渙散地望著鮮紅的血自懷中人的脖間汩汩流出,隻顫抖著手按住了那一道長長的口子。


  “為、為什麽?”


  “……”


  林衍卻隻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正向自己踉蹌跑來的白衣之人,染著淡淡笑意的眸間有歉意、有心疼,還有深深的眷戀。


  終於落入了那熟悉到刻骨銘心的溫柔懷抱,林衍禁不住咧開嘴角笑了起來,就像個孩子般。


  可夏瀾的淚卻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撲簌簌地砸在了林衍那張愈來愈蒼白的臉上。


  “瀾姐姐,咱們去年釀下的青梅酒,該、該可以喝了吧”


  “嗯,待我們這次回去,便可拿出來喝了,屆時,我給衍兒做幾道你最喜歡吃的小菜可好”


  “好,瀾姐姐的手藝、向、向來是這世間最好的”


  “隻要衍兒喜歡便好”


  “瀾、瀾姐姐,我們說好的,每年都要摘下最新鮮、最漂亮的青梅釀酒,來年再喝,日後你、你可不能忘了”


  “……好”


  “那、那便好”


  林衍隻覺眼皮越來越沉重,整個人亦開始飄飄忽忽了起來,恍若飄上了半空中。


  直至唇邊突然襲來一片柔軟,涼涼的,香香的,竟是比夢還要美好。


  林衍禁不住緩緩睜開了眼,望著那張素來漾著柔情淺笑的臉,費力地抬起手,指腹輕輕抹去頰邊那滴格格不入的晶瑩。


  “瀾姐姐,我好開、心……”


  緩緩垂下的右手,無名指上的銀白在晨光下泛著旖旎的血色,映襯著如玉頸間,紅繩銀環。


  玉指輕輕撫過那秀氣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還有抿緊的薄唇,一寸一寸,描摹於心。


  最後來到了懷中人染血的左手,輕輕將藏於袖中之物取出,微微上揚的唇角,染著一抹近乎透明的淺笑。


  “瀾姐姐也、好開心……”


  “籲!”


  前蹄高懸,一聲長鳴後,驚起一陣塵土飛揚。


  “不,不會的!啊!!!”


  承平二十一年二月初七,聖旨下,淑妃秦氏與兵部尚書秦尚、鎮軍將軍寧開暗中勾結,私通外敵,意欲奪宮,平南王林衍奉旨領兵入京平叛,終將逆賊拿下,但於平叛過程中平南王與先王妃皆不幸身負重傷,雙雙不治而亡,朕心甚痛,罷朝三日,舉國同悲,以示哀悼!

  承平二十一年三月初一,聖旨下,唐王俞慎平叛有功,可堪大任,自即日起,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並著主理與南靖和談之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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