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恩仇擇其一
疏離聞言愣了一下,仰頭仔細想了想,自己也忍不住彎眉笑開,“你這麽一說,似乎確實如此,你說啊,我到丘梁來四年多,之前的四年可謂一事無成,如今我剛離開師父不過三個月,就有這麽多了不起的建樹……難道我的克星不是你,是我師父?”
她邊說邊在心裏嘀咕道:當然,還有一個大建樹,便是這一線天的新任門主,也是因為師父離開,才落在她身上……嘖嘖,簡直細思極恐!
步清倬不知她心中所想,麵上笑意越來越濃,“先不管什麽克星不克星的,總之這件事你不能輕舉妄動,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我也很欣賞那位司攸姑娘的性格與才能,但是凡事需得量力而行。”
疏離道:“我聽說,按照你們丘梁的規矩,在離開王州之前,若非有特殊情況,他們必須要從通往九因的那一條路離開,隻有出了九因,離開了王州,他們才能想去哪兒便去哪兒。”
步清倬點點頭,“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疏離笑道:“其實我對丘梁的了解幾乎都是來自於兩個人,一個是我師父,另一個就是當年在須彌山救過我的老頭兒,我對丘梁最初的認識便是他告訴我的。即便後來岷城被屠,我隨師父久居深山,不見外世,卻能經常見到他,每每無聊了,我便讓他給我講丘梁的往事。
我會出現在九因,而且能那麽篤定你就是當年救我的那個人,並非隻是憑著模糊的記憶和感覺,準確地說,我會在九因與你相遇,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
步清倬來了興致,給她沏了杯茶,“聽你提起過這位老前輩幾次,倒確實有些好奇,現在天色尚早,你不如說來聽聽。”
疏離端起杯盞抿了一口,思索著道:“老頭他……年紀已經很大了,看上去至少有百八十歲,可是每次我問他年紀,他都不告訴我,偶爾會打趣說自己已經活了幾百年了。四年多前我剛來到這裏,他救過我一命,自那以後我們就成了朋友,後來的一年裏我也經常會到須彌山采藥,順帶著給他送點吃的用的。
岷城出事後,我曾想他會不會已經離開那兒了,直到有一次我隨師父前往山澗找一樣東西,無意中竟發現須彌山就在附近,而他也還是如往常一樣,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住在那裏。故人相遇,難免唏噓,打那以後我就還像以前一樣,經常去看他,我喜歡那山裏的靜謐與安寧,有時候累了乏了,也會在他那邊稍作歇息。
後來他告訴我,他原本是個術師,因為違背了師父遺命,被罰在此思過。我雖然沒見過他占卜問卦,但我對他術師的身份向來深信不疑。有句話怎麽說來著,人老成妖,樹老成精,活到他那般年歲,還能耳聰目明、頭腦清醒、一點也不糊塗、甚至這麽掐指一算便能算出外麵都發生了什麽事的人,你不信也不行。“
雖然聽來有些荒唐,步清倬卻並沒有懷疑的意思,邊聽邊想,問道:“那你有沒有找他給你算過卦?”
疏離搖搖頭,“他師門有遺命,因為他犯下大錯,每算一卦都會耗損他的陽壽,所以我從來都隻是與他說笑而已,唯一的一次算卦……倒也不算是卦,隻不過測了個字,那天是我出山的前一天……”
“咚……”幽幽山穀內,正在山洞裏打盹的疏離突然從打坐的石塊上摔了下來,頭磕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輕響,她驟然醒了神,一骨碌爬起來,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頭,輕呼了兩聲。
“嗬嗬……”身後傳來一道蒼老的笑聲,“又做噩夢了?”
一襲利落男子裝扮的疏離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朝著裏麵說話的那人看去,白了他一眼,“老頭,你又幸災樂禍。”
向裏望去,入眼一片寒潭,潭裏升起的寒氣水霧繚繞,籠罩著洞室,寬敞的洞室內,除卻簡單的生活用具,並不見多餘之物,隻餘四下裏蜿蜒伸展開來的藤蔓為這洞室增添一抹碧色。
就在寒潭旁邊不遠處,一名身著素白色袍子、滿頭華發、胡須花白的老者正盤腿坐在蒲團上,低頭看著麵前的棋案,一手執了白子,琢磨著落在何處,一手端起案上的茶盞呷了一口,笑道:“這回又做了什麽夢?可願說來聽聽?”
“有什麽好說的?”疏離理了理衣衫,緩步走過去,垂首的瞬間,眼底閃過一抹淩厲,隨即又化作悵然,“你都已經問了八百遍了,不嫌膩嗎?”
老者落子的手微微一滯,抬頭看了一眼走近的疏離,明明已是耄耋高齡,眼神卻慧明矍鑠,似能一眼看穿疏離心思,他招招手示意疏離坐下,收斂笑意問道:“還是……岷城的事?”
疏離落座,隨意執起一枚黑子添入棋局,“我始終認為,殺人償命乃是天經地義之道。”
明明是輕緩語氣,然斂眉眨眼間,渾身上下卻籠上一股難掩的殺意,棋子落盤的清脆響聲在這洞室裏聽來格外響亮。
聞言,老者不由輕歎一聲,“算來,已有三年了。”
“是嗬。”疏離頷首,“岷城被屠已三年,我疏家滿門喪命,至今也已經三年了。古往今來,至親之喪,熱孝三年,三年一過,很多顧忌就都解除了。”
看著她忽明忽暗的眸色,老者凝眉,若有所思,“丫頭,你今天心緒不對。”
“有嗎?”
“有。往日裏老夫問起你岷城之事,你素來閉口不談,今日卻主動說來……你師父願放你出山了?”
疏離愣了愣,抬眼看著對麵的老者,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搖搖頭道:“這都讓你算出來了。”
老者搖搖頭,“這不是算,是看。若非你師父放你出山,若非你已有機會去找你要找的人,你又怎會在今日提及岷城往事,提及滅門之禍?”
疏離抿唇,笑得淺淡,“你說的沒錯,我確實要出山了,你料得也沒錯,我此番出山第一件事,就是去殺人。”
“然後呢?”
“然後?”疏離挑挑眉,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老頭,你還記得四年前我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跟你說過的話嗎?”
老者想了想,點頭道:“你說你要找一樣東西,一個可以帶你回到你故鄉的東西。”
“嗯,聽說這樣東西可以穿越時空,帶我回到我的世界,不過那裏距這裏很遠很遠,隻怕我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嗬嗬……”老者又一次輕輕笑了笑,“老夫一個糟老頭子,見不見都無妨,倒是你,真的想好了?走之前,除了要殺的人,就沒有什麽別的想要見的人嗎?”
“別的……想要見的人?”疏離抿了抿嘴唇,丟了手中的黑子,以手扶額沉思半晌,腦海裏不斷閃現她來到這裏的四年裏所見過的人,可惜,她所有的親友都已經在三年前的屠城之禍中殞命,救了她命的師父也剛剛離開,逍遙快活去了,她還有什麽想見的人嗎?
驀地,她麵色一凝,眼神一沉,想起一個人來,一個與她的一位故友像極了的人……
“弟弟?”下意識地嘀咕了一聲,下一刻又有些遲疑,如果說她要殺的盛家人是仇,那這個人應該算得上是恩了吧。
“老頭……”疏離笑得有些賊氣,向前傾著身體,“我知道,你最擅占卜世事人心,弗如,你就替我卜上一卦,可行?”
老者麵帶著微笑,搖了搖頭,“不行。”
疏離聞言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卜卦是要消耗你陽壽的,這樣吧,測字,測字應該不算卦吧?”
老者不由無奈,搖頭笑道:“你這丫頭……罷了,測字不動卦盤,應當算不得師父口中所說的三卦,你且寫來瞧瞧。”
疏離毫不遲疑,抬手拔下發間的木笄在腳邊的地上寫了兩個字:恩仇,而後抬眼問老者道:“測我要找的人。”
老者搖頭,“隻測一字,恩仇擇其一,你打算怎麽選?”
疏離一怔,低頭看著腳邊的字,恩仇擇其一,倒是她未曾想過的。
這三年來,一直盤繞在她心頭的,除了對當年害死她父母與兄長的盛家的仇恨,便是那個在生死存亡之際,將她從屍山血海之中拉出來的男子。
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不知道他身份來曆,她隻知道,他有一張乍一看與淩鐸頗有三分相似的臉,以至於她見到他的第一麵,便將他認作了淩鐸。
若是可以,她著實想要再見他一麵,可是,疏家的仇卻不能不報。
縱然她並非真正的疏離,縱然她隻是四年前在陰差陽錯之中魂穿千年,代替疏離活下去的另一個人,可畢竟那一年裏,疏家人對她愛護有加,嗬護備至,給了她這個自幼便是孤兒的人一個家的溫暖,一年時間雖不長,她卻早已將自己當做了真正的疏離。這疏家的仇,她無論如何,必須要報!
沉吟良久,她的臉色越來越沉,雙手緊緊握起,抬腳將旁邊的“恩”字塗去,指著“仇”字沉聲道:“那就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