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在下淩鐸
有那麽一瞬間,步清倬以為自己生出了錯覺,覺得自己看到了那幅為淩鐸所作的畫像。
若是此時那畫像在手,與眼前之人相比對一番,一定會發現,這眼前人與畫中人幾乎一模一樣,別無二致。
如果一定要挑出一點不同之處來,應該就是那雙眼睛。
畫終究是畫,能畫出其神韻,卻畫不出一個人的靈魂,所以畫中人的眼睛比之眼前人的這雙眸子,少了些澄澈淨透的靈氣。
短暫的失神之後,步清倬立刻回了神,不安地向疏離看去。
疏離的臉上和眼底都是來不及掩飾的驚愕與激動,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人看著,雙唇輕輕蠕動,似乎想說話。
卻奈何喉間堵塞,她用力吸了口氣,這才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淩鐸……”
那人微微一驚,繼而淺淺笑著看著疏離,“姑娘認識在下?”
這一言,莫說疏離,就連步清倬也狠狠一愣,回身看去。
而疏離原本也隻是下意識地一喊,聽這一聲回應,她驟然瞪大眼睛,快步走上來,與步清倬並肩站立,目光一刻也不曾從那人身上挪開。
“你……你方才說什麽?”疏離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穩,“你說,你叫什麽?”
“在下淩鐸。”他始終麵帶微笑,向後退一步垂首致意,“姑娘如何知曉在下的姓名?莫不是曾與在下在何處見過?”
他說著低頭赧然一笑,“實在是抱歉,在下一向記性不大好,常常會忘記一些事情,若是因此惹了姑娘不悅,還望見諒。”
他說話的嗓音平穩無波,語氣不急不緩,神色始終平和,不見焦躁,態度謙遜卻不卑微,有禮有節,儼然一副翩然公子模樣。
這樣的走向顯然不在疏離預料之中,看著眼前這個與淩鐸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甚至與淩鐸姓名都完全一致的男子,那種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幾次想要開口說什麽,最後都被理智壓了下來。
步清倬看得出來,疏離已經很努力地在壓製自己的情緒,雖然這一次麵對的是一個如此真實的人,卻比上一次的驚眸一瞥冷靜了許多。
隻是,無論她再怎麽冷靜,這麽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他不知道,她的情緒又能壓製多久。
就在疏離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時,一隻手伸過她的肩頭,將她攬進懷裏,代替她回答:“那可真是巧了,閣下與內子的一位故人不僅容貌相似,就連這姓名也都一樣。雖然說天下重名之人不在少數,可是如閣下這般姓名容貌都相似的,實屬罕見,倒是讓內子驚得不知該如何答話了。”
他邊說邊收緊手臂,又一口一個“內子”,任誰都明白二人之間的關係。
淩鐸吃了一驚,目光在兩人身上流轉片刻,而後失笑道:“原來二位是夫婦,這位是夫人,是在下眼拙,冒昧了。”
“無妨。”步清倬搖搖頭,“我夫婦二人剛成婚不久,內子不喜那些顯人老態的發髻,便隨她喜歡去了,江湖兒女,不喜歡那些約定俗成的規矩。”
淩鐸連連點頭,“公子說得是,人生在世,求的便是一個‘樂’字,旁人的規矩就讓旁人去遵守好了。”他說著看了疏離一眼,“不過,聽公子方才說,夫人有位故友與我很是相似,不知這位故人如今……”
疏離剛想開口,就聽步清倬出聲道:“失散了。”說著還側身看了疏離一眼,而後又轉向淩鐸補充道:“已經好多年了。”
“竟有此事。”淩鐸神色惋惜地看了疏離一眼,“那在下當真要跟夫人說一聲抱歉,夫人與故人失散,心中必定十分掛念,今日見到在下,怕是免不了又會想起故人來。”
“與你無關。”疏離終於嗓音平穩地說出一句話,勉強一笑,“是我自己心裏一直放不下。今日見到閣下,我突然在想,也許我的那位故人如今也和閣下一樣過得很好。若是如此,那我也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夫人這麽一說,倒是讓在下心中更加難安了。”淩鐸想了想,點頭道:“既然在下與公子和夫人這般有緣,若夫人不嫌,不妨結交為友。”
步清倬道:“能與閣下相見相識,確實是一種緣分,我二人也願與閣下結為好友。隻是,我們並非京州之人,此番入京是為了探親,如今事了,明天一早便要動身回去,也不知這一別,至何日方能再見。”
淩鐸了然地笑了笑,“不瞞二位,在下也並非帝都之人,這一次也是碰巧路過此地,在此稍作停留,如今冬至已過,在下過些時日便要回鄉了。”
“回鄉?”疏離輕輕疑惑一聲,“冒昧問一句,閣下是哪裏人?”
“滄州,瓊花城人士。”
“那你家中……”
淩鐸眉角動了一下,垂首道:“在下無父無母,是個孤兒,自幼隨師學藝,隻有師父這一個親人。眼看著快到年下了,在下這一路回去也要不少時日,所以打算過幾日天晴了,便即刻動身。”
疏離道:“沒想到閣下竟也是……”
“竟也是如此重孝之人。”步清倬接過疏離的話,“那我夫婦二人就在此祝閣下一路順風。”
淩鐸拱手,“你們也是。”說到這裏,他抬眼看了看四周,突然意識到堵在樓梯口這裏說話多有不妥,便連忙往一旁挪了挪。
見狀,步清倬二人也跟著往一旁挪開,不等淩鐸再開口,步清倬便道:“看閣下方才似乎是要離開,卻不想被我們耽擱在此,多有抱歉。”
“公子言重了。”淩鐸連連搖頭,“是在下打擾二位才對。”
步清倬道:“那就算作是你我的緣分,還望今日一別,來日能早些再見。”
他說著做了個“請”的動作,淩鐸也不含糊,點頭一笑,“有緣再見。”
步清倬便不多言,攬著疏離不緊不慢地朝著廂房走去,走出幾步遠,突然聽到淩鐸喊道:“公子、夫人請留步。”
兩人停下回身望去,隻見淩鐸拱手行了一禮,“恕在下冒昧,能否詢問夫人的名諱?”
步清倬看了看疏離,答道:“內子姓疏,單名一個離字。”
“疏離……”淩鐸輕輕念叨了一聲,而後衝兩人垂首致意,“多謝。”
步清倬回了一禮,與疏離一道進了廂房。
身後,淩鐸並未立刻離開,定定看著疏離的背影,總覺得有一種隱隱的熟悉感,可是一時之間又實在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太息一聲,看了身後的小童一眼,不緊不慢地下了樓去。
疏離站在窗子旁邊,一瞬不瞬地看著樓下的大門,等了許久才看到那一抹白影出了門,在小童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緩緩駛去。
直到馬車走遠了,她才回到桌旁坐下,定了定神,輕聲道:“步清倬,方才謝謝你。”
“謝我?”步清倬彎眉一笑,在她身邊坐下,“我還以為,你要怨我。”
“為何要怨你?”
“我並不覺得我自己方才的態度有多和氣。”
聞言,疏離抿唇勉強一笑,搖了搖頭,“這不重要……”
“我以為你會怪我趕走了他,畢竟,就連我這個從來沒有見過淩鐸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們實在是太像了,尤其是那額上的傷疤,還有鼻尖的那顆痣……”
“可他不是淩鐸。”疏離深吸一口氣,沉聲道。
步清倬微微一愣,“為什麽?”
疏離道:“我能感覺到,就算他也叫淩鐸,可他並不是我的弟弟淩鐸,我的弟弟是這世上最陽光、最純善的大男孩。而他,就算他與我弟弟像極,可他給我的那種感覺是冷冰冰的。他不是我的弟弟,不是那個光芒萬丈的小太陽。”
可盡管如此,她的心裏還是忍不住一陣難過,她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的小太陽如今怎麽樣了,也不敢想象,當初她無緣無故失蹤之後,那邊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麽,如果淩鐸真的能夠醒來,卻發現她不見了,他又會怎麽做?
“阿離。”步清倬拍了拍她的肩,輕聲問道:“你還好嗎?”
疏離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迷茫空洞,她搖搖頭,“我沒事……”
“可是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步清倬抬手撫上她的眉,試圖將她下意識緊皺的眉撫平。
方才在淩鐸麵前,她一直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淩鐸走後,又不得不說服自己,那個人根本不是她的弟弟。
這一來二去幾乎用盡了她的全力,如今淩鐸走了,那根緊繃的弦驟然鬆開,倦怠之色便全都躍然麵上。
她抬手握住步清倬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她用兩隻手才能完全握住,抓著他的手抵在眉心,低下頭去,沉默了許久,她低聲喃喃道:“步清倬,我累了。”
步清倬心下抽了抽,不忍心看到她這個樣子,“那我送你回去休息。”
疏離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步清倬抬頭看了一眼走到門口的小廝,起身去小聲交待了幾句,而後折回扶起疏離緩緩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