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相見之初

  渾渾噩噩地不知道過了多久,意識也是時有時無,她感覺到有人將壓在她身上的屍體移開……身邊有追逐而過的聲音……有人驚呼著“公子”……而後便是現在,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用手指在他的掌心裏輕輕摩挲著、試探著,軟軟的,還有溫度。


  沒錯,這是人手,這是活人的手……


  幾乎來不及多想,她握著那隻手的力道迅速收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步清倬心下暗暗一驚,卻還算鎮定,手上微微一用力,將她拉了出來。


  被從屍體堆裏拉出來,終於呼吸到通暢的空氣,疏離先是長長吐了口氣,繼而又劇烈地咳了兩聲,這才幽幽地睜開眼睛看了看救她出來的人。


  她的視線有些恍惚,眼前的人影模糊不清,然即便如此,甫一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她還是不由得一怔,狠狠皺了皺眉。


  這張臉……這張臉像極了她記憶中的那人,像到她忍不住脫口喊道:“弟弟……”


  另一隻低垂的手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也跟著抬起,緊緊抓住了步清倬的衣袖,那幹淨的袖口頓時染上一片猩紅。


  步清倬被喊得一愣,弟弟?


  雖然這個丫頭渾身是血,像是從血池裏撈起來的,可是她的麵容還算勉強能看得清,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竟然喊他……弟弟?

  “放手。”他微微皺眉,甩了甩衣袖,卻發現她抓得太緊根本掙脫不開。


  俊秀的眉峰不由皺得更緊,步清倬深吸一口氣,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緩和一些:“你先放開。”


  一旁的司陵看了看他家公子,又看了看那個被撈出來的血人,再看看她緊抓著步清倬的手,最後目光落在公子袖口的血跡上,不由眉頭一蹙,二話不說,上前一步,重重一掌擊在疏離胸前。


  疏離萬萬未料會有人突然出手,猝不及防,隻覺心頭一懵,悶哼了一聲,頭一偏,吐出一口淤血,原本就還沒清醒過來,這會兒又昏了過去。


  “你……”步清倬神色有些驚訝地瞪了瞪眼看了看司陵,又看了看昏厥的疏離,“你幹什麽?”


  司陵也是一臉茫然,撓撓頭道:“不是公子你讓她放開嗎?”


  “那你為何動手打她?”


  “那我不打她,她就不放手啊。”


  “你不會把她的手掰開嗎?”步清倬一臉無奈地看著司陵,搖頭歎息一聲,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你這腦子是不是還沒開化?還是,你來的路上把腦漿當豆腐吃了?”


  一行人原本就被這裏刺鼻的血腥味兒弄得胃裏直翻騰,再聽他這麽一說,司陵頓覺一陣惡心,俯身幹嘔了幾聲,卻又吐不出來,連連拍著胸口道:“公子,咱下次能換個說法嗎?”


  步清倬狠狠瞪了他一眼,沒有應聲,俯身檢查了一下疏離的情況,見她還有鼻息,不由鬆了口氣,換出一臉正色,輕聲道:“還有救。”


  說罷,從腰間取出一隻碧綠色的藥瓶,倒出一顆藥丸。


  司陵一見,連忙上前攔住他,“公子,這個藥,你……你要用來救她?”


  步清倬抬眼看了看四周,麵色漸漸變得凝重,“我們來晚了一步,沒能救下岷城的百姓,既然她也是岷城的人,又讓我們遇上了,那就權當做是老天現在還不想收她的命。”


  說著,他將疏離扶起,把藥丸塞到她嘴裏,抬手翻掌運氣,替她順氣將藥服下。


  方才追著徐聰而去的灰袍男子匆匆而回,俯身行禮,“公子,前麵還有京衛沒有離開,方才那人與他們會合了,這會兒正帶人殺過來,樓主有交代,我們眼下不宜與朝廷的人正麵衝突,還是盡快離開的好。”


  步清倬擰了擰眉,稍作沉吟,掰開疏離抓著他的手,將她攔腰抱起,朝著另一側的城門掠去,身後的眾人連忙跟上。


  出了城門,翻身上馬,正欲離開,垂眼瞥見疏離滿身的傷,他突然又停了下來,下馬尋了處隱蔽的角落,將疏離放下。


  司陵忍不住有些擔憂地問道:“公子,我們就這麽把她丟在這裏?她會不會死啊?”


  “要是你沒打那一掌,她確實不會死,現在……”


  司陵一聽,頓時垮了臉,哭喪著臉道:“那怎麽辦?”


  見之,步清倬勾起唇角幽幽一笑,“放心,還得多謝你那一掌,將她胸口淤積的血脈打通了,再說把她放在這裏,就是為了救她。她的傷太重,現在根本沒法挪動,安安靜靜地躺著最好,若是有好心人路過,說不定還能救下她。我們這一路策馬奔行,你若真的帶著她這麽一路顛簸,隻會害死她。”


  “可萬一……萬一有壞人路過,殺了她怎麽辦?”


  步清倬站起身,看了看袖口的血手印,神色有些沉凝,“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不過,既然老天有心讓她活著,她就應該不會輕易死去。


  而他有一種直覺,她一定會活著,哪怕這岷城隻剩下一個活口,那也一定是她。


  服了藥的疏離,似睡似醒,意識遊離在清醒與昏迷之間,她好像聽到有人說她會死,還聽到了一陣急促離去的馬蹄聲,而後四周便安靜下來。


  再過了會兒,眼前似乎有影子在晃動,頭頂有一道黑影罩下來,她努力想要睜開眼睛看清來人,卻怎麽也睜不開眼睛,也始終無法發出聲音。


  是誰?這個人又是誰?是殺她的,還是救她的……


  來人披著一襲黑袍,看不清他的身形容貌,他在疏離身邊緩緩蹲下來,捏住她的手腕號了號脈,兀自道了聲“果然”,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從腰間取出一方幹淨的帕子,替她擦去臉上和手上的血跡,盯著這張即使染著殘汙血跡也遮擋不住清冷傲氣的麵容看了好大一會兒,眼角的笑意愈盛。


  “好個命格堅毅的丫頭。”他輕輕呢喃一聲,後麵的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疏離聽的:“方才有人給你服過藥,雖不能解你體內之毒,亦不能治你身上之傷,卻能將你幾乎散去的最後一口氣留住了凝聚起來,護住了你的心脈,否則,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怕也救不了你。”


  那人說著回身看了看城門內堆積如山的屍體,聽著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眼神有瞬間的陰沉,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他俯身將疏離抱起來,在最後的意識抽離之前,疏離隱隱聽他說道:“從今以後,這岷城的人便是死絕了……”


  “師父!”握在手中的那雙手突然抽離,疏離心底一慌,從夢中驚醒,下意識地抓住那雙準備離開的手。


  因為太過用力,指甲微微嵌入皮肉中,步清倬眉心微擰,遲疑了一下,並未將手抽回,而是又坐了回去,握住疏離有些顫抖的手,喊道:“疏離……”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疏離的思緒才稍稍回神了些,側身看了看鎖眉凝視著她的步清倬,又抬眼看了看四周,緩緩鬆開他,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頭,“這是哪兒?”


  “蘭城,沛州最北的一個城,出了蘭城,我們便出了沛州。”步清倬嗓音澹澹,語氣輕緩,見疏離掙紮著想要起身,便將她扶起,拿起一個枕頭放到她身後,起身走到一旁將水裏的帕子擰幹,遞給她擦汗,輕聲問道:“做惡夢了?”


  疏離不點頭也不搖頭,定定看著步清倬,緩了緩神。


  確實是做了一個噩夢,一個很長的噩夢。


  從疏家遇難至今的三年裏,她曾無數次夢到當天的事,可是不知為何,每次都是一個或幾個零星的小片段,就像是一小段一小段的記憶,反反複複、小心翼翼地拚湊著,而從來沒有一次能像這一次一樣,完完整整地進入到她的夢裏。


  她甚至有些懷疑,這不是夢,而是她在夢裏將當年所發生的事情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遍。


  “我夢見師父了。”驚夢乍醒,疏離的嗓音有些嘶啞。


  步清倬便走開給她端來一杯熱茶,“你師父?”


  疏離深深太息,“我知道當年救我的人是你,我還知道,當年因為一些原因,你沒能將我帶離岷城。”


  步清倬眸色黯了一下,想要解釋,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說,隻能淡淡一笑,“你是不是因為我沒有救人救到底,埋怨我?”


  疏離聞言,咯咯輕笑,搖搖頭,“其實我知道,以我當時的傷勢,若是跟著你們一路顛簸,怕是連一天都熬不過去。而彼時你我素昧平生,初初相見,你能將我從那些屍堆裏拉出來,已然算是救了我一命。沒有人能要求你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冒險留下來,等我傷好之後再離開。再說,我應該感謝你才對,若非你把我留下,我也不會遇上我後來的師父,更不會有今天的疏離。”


  聽她這麽說,步清倬沉下去的心稍稍浮起了些,看她的樣子也並不像是在安慰他,便問道:“這麽說,當年我們離開之後,那個救了你的人成了你現在的師父。”


  見疏離點頭,他又問道:“卻不知是哪位高人,教出了你這麽個厲害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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