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當年回憶

  步清倬微怔,將疏離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才看到她身上有不少傷口,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沉聲道:“去那邊坐下,我看看你的傷勢……”


  疏離卻沒有動,抓著步清倬的手反倒越發用力,拉著他站住,咽了口氣,喉間似乎有些哽咽,雙眼也微微泛紅。


  她鬆開一隻手,右手抓著他左手的手腕和衣袖,而後用左手握住他的右手,手指在他掌間輕輕摩挲著,似乎在尋找什麽。


  隻這一個再細微不過的動作,卻讓步清倬瞬間變色,有些驚愕地看著疏離,看著她經過一番慢慢摩挲之後,嘴角微微泛起的笑意。


  “果然……”她低著頭念叨一聲,再抬頭看著步清倬時,眼底有水光閃爍,再度深深吸氣,“三年前,在岷城,那個人……果然是你。”


  “疏離……”步清倬不蠢,從她方才摩挲他的掌心,他就已經猜到了什麽,此時聽她緩緩說出這句話,一時間竟是有些不知道要如何答她。


  “你早就知道了,知道我從哪兒來、為何來,從你知道我是從岷城來,為父母報仇那一刻起,你就已經知道我是誰。”疏離喃喃說著,語氣聽不出是喜是怒,“可你卻什麽都不告訴我。”


  步清倬下意識地搖頭,“疏離,這件事並非如你所想……”


  “難怪當時司陵會說,不止一次,我到現在才明白他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疏離笑得有些無奈,搖搖頭,“連司陵都已經察覺的事,卻偏偏隻有我不知道。”


  步清倬原本想要解釋的念頭驟然打消,他低下頭輕聲道:“對不起,也許我應該早點告訴你,可是……”


  不等他說完,疏離突然鬆開了他的手,後退兩步轉過身去,想要說話,卻發現隻要一張口,一吸氣,心口就痛得猶如萬蟲噬咬,痛得她不得不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另一隻手扶住蒙塵的案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疏離,你怎麽了?”步清倬顯然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快步走到她身後,正要再說什麽,卻見疏離驟然回過身來,定定看了他一眼,而後抬手緊緊環上他的脖頸,把頭靠在他身上,喃喃道:“多謝……”


  後麵似乎還說了些什麽,隻是聲音實在太低微,步清倬並沒有聽到,他隻是感覺到疏離的氣息越來越輕,越來越不穩,而後便察覺她似乎是將他當做了支撐,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


  突如其來的沉靜讓他心下一慌,喊了一聲:“疏離!”


  疏離卻並沒有給他回應。


  步清倬彎腰將人打橫抱起,走到身後原本準備自己休息的草鋪旁將人放下,替她號了號脈,果不出他所料,舊疾複發。


  所幸他的身上隨身帶著藥,取出一顆給她服下之後,手指拂過她身上早已淋濕、血跡斑斑的衣物,緊緊皺了皺眉,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血腥味比之方才他進門時濃了許多,人卻少了許多,隻還剩下十餘人。


  見他出來,一名從頭包到腳的黑衣男子大步走到他身邊,垂首行禮,“公子。”


  他的聲音低沉而又蒼老,卻也簡單明了。


  步清倬的臉上和眼底沒有多餘的表情,隨意掃了一眼,“阿離舊疾複發,我們必須立刻進城。”


  那人停頓了一下,似在思考,很快便點點頭,“屬下帶公子去。”


  一刻鍾之後,兩匹快馬冒著風雨,朝著城內疾駛而去。


  疏離意識恍惚,昏昏沉沉,隱隱感覺身上的疼痛感消失了許多,緊接著而來的便是一陣陣刺骨的涼意。


  突然有人將她往懷裏攬了一下,以披風遮住她,寒意頓時減輕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從他身上傳過來的陣陣暖意。


  “駕——”步清倬時不時地揮鞭策馬,他今日的心緒有些急躁,不複往日裏的沉靜平穩,身後隨他而行的兩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相視一眼,欲言又止。


  沒有人知道步清倬此時此刻心裏在想著什麽,除了他自己,他稍稍低頭,看了一眼懷裏微微顫抖的人,她似乎做了噩夢,卻不知她此時所做的夢與他此時心中所想,是不是同一件事——


  三年前,八月中,岷城。


  據樓裏弟子打聽來的消息,邢方舟在京衛的追捕之下逃入了岷城,而岷城總兵卻一口咬定,城內沒有此人,京衛也入城反複搜查了三次,確實沒有找到人。


  然而祁相那邊明明就得到了岷城內的耳目傳回的消息,邢方舟就在岷城,他們找不到,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個人被岷城的人藏了起來。


  沒過兩日,京中傳來祁相手令,無論如何,一定要將邢方舟找出來,哪怕是將整個岷城夷為平地。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岷城若再拒不交人,便屠城。


  待他得到消息,一路疾行趕到岷城城門外,入眼滿是死屍,莫說邢方舟,他連一個活人都難瞧見。


  見步清倬臉色不好,一行人都不敢出聲,跟在他身後大步往城內走去。


  “去裏麵找找。”步清倬吩咐了身邊的隨從一句,立刻有四人出列,朝著不同的方向掠去。


  過了約莫兩刻鍾的功夫,四人陸續歸來,“公子,沒有……沒有留下活口。”


  步清倬腳步霍地一頓,抬眼看著這滿地屍體,麵色雖一如既往地沉靜,眸底卻漸漸升起一陣殺意,冰冷與戾氣交織,猶如一柄寒冰利刃。


  多少年,沒有見到這樣的屍山血海了?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卻沒想到,今日所見,比之十年前,尤甚。


  他甚至能看到這堆積如山的屍體是從何而來,一群劊子手手持長劍寬刀,朝著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百姓砍去,百姓們落荒而逃,卻根本逃不出那些劊子手手中的兵刃,也沒有一個人能活著離開這裏……


  “公子,我們來晚了。”他身邊的白淨小童司陵皺了皺眉,語氣之中帶著一絲痛惜,“沒想到祁曄真的會下令屠城,這可是一整座城啊!”


  血還是溫熱的,尚未凝結,屍體也多還是軟的,尚未僵硬,四處的火星還在燒著,顯然那些人剛離開不久,可終究,他還是來晚了。


  正欲轉身離開,突然他像是聽到了什麽聲音,停下腳步回身望去,側耳仔細聽了聽,臉色驟變,抬腳往城內走去。


  司陵及身後的人都滿臉擔憂,想要問什麽,可是見他臉色不好,終究是沒敢開口。


  沒走多遠,一行人便豁然明白他此舉為何,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那一聲喊:“在這裏!”


  在這裏……是誰在喊?又是誰在這裏?


  眾人沒由來地加快了腳步,剛剛走到路口轉了個彎,便看到幾名男子推開其餘的屍體,露出一具“屍體”,一具女屍。


  徐聰提著劍大步走到女屍旁,笑容得意而又猙獰,“少主要殺的人,沒有能躲得過的,小丫頭,我這便送你去和家人團聚!”


  說罷,他舉起手中帶血的劍狠狠朝著女屍刺了過去,步清倬眸色一寒,從腰間摸出一錠銀子對著徐聰手中的劍打去,隻聽“當”的一聲脆響,徐聰隻覺手腕一陣發麻,丟了手中的劍。


  而就在步清倬出手的同時,他身後隨他而來的灰袍男子身形一閃,掠至徐聰身旁,幾人同時出手,與徐聰一同前來盛家護衛轉眼間隻剩下三兩人,徐聰一看便知自己不是這些灰袍男子的對手,片刻不猶豫,抬腳就往前奔去。


  “追上!”步清倬心底壓著一團火,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因何而怒,隻是隱隱覺得,方才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殺意騰騰而起,尤其是在徐聰想要用劍刺那女屍時,他心底驟然就狂躁地厲害,若非他勉強壓著,隻怕自己早就親自衝上前去,殺了那徐聰。


  垂下目光,瞥了一眼那女屍,步清倬輕吐一口氣定了定神,有些不解,為何連一具屍體都不放過,是有血海深仇,還是僅僅因為凶手太過惡毒凶殘……


  “謔!”身邊的司陵突然跳著後退一步,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嚇,瞪大眼睛伸手指了指,“公子,那……那隻手在動!”


  步清倬睇了他一眼,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微微一愣,那隻手確實動了動,雖然動作很小很細微,他卻看得清楚,不由眉峰一蹙,稍作遲疑,緩步走過去,彎下腰握住那隻手腕,號了號她的脈,待感覺到脈象的跳動,他躁動不安的心終於漸漸平複下來。


  正打算仔細檢查一下她的脈象和傷勢,卻不料,那隻手突然收緊,顫抖地握住了他的手。


  乍一握住這雙手,疏離也愣了愣,有種死而複活的荒唐錯覺,忍不住在心底問自己一句:我還沒死?


  她清楚地記得,天色尚未亮起的時候,有大批兵馬突然衝入城內,逢人便殺,疏家院子在街頭一角,那些人未能立刻殺過來。


  她與兄長疏途本想帶著父母還有蘭姨找個缺口殺出城去,卻沒想到就在這時,盛家的人到了,不由分說,直接衝著疏家人殺了過來。


  饒是她拚盡全力,終究還是沒能保住父母與蘭姨,她親眼看著他們被堵在亂刀之下,親眼看著他們被亂刀分屍,而那時她已經滿身是傷、五髒如焚,動彈不得。


  就在那些人討論著要帶屍體的哪一部分回去複命之時,有人趁亂將她從門前拖走,丟在一堆屍體旁,繼而將一具具屍體堆在她身上,彼時她的腦子裏已經一片混沌,她看到的最後一張臉便是兄長疏途萬分不舍、卻又咬牙無奈的模樣,而後周遭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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