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來而複去
卯時一刻,天色微微亮起了些,長平門外往西南三十裏處,一戶僻靜的農舍裏,一對夫婦被麻繩牢牢捆住丟在一旁,已經昏迷,農舍四周也都有人守衛。
裏屋,雲綏正坐在床邊,身邊的緋衣女子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藥,腳邊的水盆裏血水鮮紅,地上丟著沾了血的、已經被撕毀的衣物。
雲綏的臉色不大好,女子神色擔憂,手上稍稍一個不注意,力道重了些,她下意識地擰了擰眉,很快又恢複沉靜神色。
“所幸都是皮外傷,沒有傷及要害,這幾日要記著按時換藥,好好修養著,應該過些時日便能痊愈。”緋衣女子說著鬆了一口氣,替雲綏包紮好傷口之後,拿起在農舍內找來的外衣給雲綏披上,示意守在門口的人將屋內的血水和血衣都清理掉,一轉身看到臉色有些蒼白的雲綏,秀眉立刻又皺了起來。
“少主……”她輕輕喊了一聲,“您沒事兒吧?”
雲綏搖搖頭,往後靠了靠,女子見狀連忙上前,替她找來一隻枕頭墊在身後,雲綏靠著枕頭,閉上眼睛歇了口氣,低聲問道:“有多少人出了城?”
女子的臉色頓然一沉,咬了咬嘴唇,眼眶微微泛紅,輕輕搖頭,“除了與少主一道出來的幾個,其他人……都沒能出來……”
聞言,雲綏眉心一緊,睜開眼睛看了看屋頂,眉宇間匯聚起一股化不開的悲慟,漸漸地又化作了不甘與恨意,“蕭遙瑾呢?”
“蕭右使他……他也沒出來,還在城內……”
“嗬嗬……”雲綏突然冷笑一聲,“若還在城內的話,依照昨天夜裏那些人的身手,怕是沒有活路了。”
女子哽咽一聲,小聲說道:“昨天晚上,我們留在城外待命的幾人突然看到城內有人放了求救信號,便猜想少主遇到了危險,來不及多做準備,隻大致計劃了一番就趕到城門口去了。好在,最終將少主救了下來,至於那些因此而喪命的兄弟姐妹,屬下相信他們若在天有靈,看到少主安然無恙,應該也能安息了。”
“可是我心不安!”雲綏牙咬在在一起,發出輕輕的響聲,雙拳緊握,險些將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又崩開,“他們都是因我而死!”
女子連連搖頭,“不是的,他們的死不怪少主,是那些黑衣人,是黑衣人害死了他們!”
雲綏用力瞪著眼睛,硬生生地將眼鼻的酸澀壓了回去,殺意一陣陣湧上心頭,“這個仇必須要報,今日他們拿走的,無論是分舵還是人命,我都一定會連本帶利討回來!”
“少主放心,屬下一定會盡快查明這些黑衣人的身份,這個仇非報不可。隻是少主,現在你受了傷,蕭右使也不知所蹤,我們的人折損慘重,眼下最要緊的是盡快回去,等有了機會……”
“回去?”雲綏緊緊蹙眉,冷睇了她一眼,“我連他們的屍骨都未能收回,你讓我現在就這麽回去?”
“少主,千林頭七已過,若千詔音知道我們就在九因,一定會趁機對付我們,我們現在在此多留一刻鍾,便多一分危險。”
“修羅殿……”雲綏輕輕念叨了一聲。
“對了少主,昨晚襲擊你們的會不會就是修羅殿的人?”
“不會。”雲綏幾乎想也不想便斷然否定,腦海裏一遍遍浮現那些黑衣人的殺人的樣子,“修羅殿沒有這樣的人。”
“那會是誰?難道是……聽七樓?”
這一次雲綏有些遲疑,過了半晌,仍舊是搖頭,“我無法斷定,他們的武功招數實在太過詭異,與我以前所見過、所交過手的其他聽七樓的人完全不同。他們……就如同一個個沒有血肉、沒有思想、沒有情感、甚至連生命都沒有的軀殼,一個個殺人利器,比之我所見過的最絕頂的、最冷酷無情的殺手更可怕,說到底,殺手終究也是人,可是他們……已經算不得是一個人。”
雖然女子早已聽從城內逃出來、曾與黑衣人交了手的玲瓏閣弟子說過那些黑衣人的可怕之處,可此時再聽雲綏說一遍,仍覺有些毛骨悚然,渾身發冷,心下一陣陣發怵。
她不由輕聲呢喃道:“他、他們該不會是……是從地獄裏逃出來的惡鬼?”
雲綏冷笑,“可怕之處就在於,他們也不是惡鬼,而是比惡鬼更可怕的人。”
女子有些心驚膽戰,“那……少主,我們要不要盡快回去?萬一他們追來……”
“不能回。”雲綏再次否決,眯起眼睛朝著門外看去,握緊拳深吸一口氣,待她再睜開眼睛時,不安之色已然退去,沉聲道:“你若是他們,此時來追我們,你會選擇往哪個方向追去?”
“我們如今受傷嚴重,若要逃離,必然是往著晏國逃去,所以……我會往著南疆的方向追去。”
“好,那我們就往北。”
“往北?”
“之前讓你們處理的北邊的麻煩處理了嗎?”
女子連連點頭,“少主放心,已經處理了,眼下他的勢力和人手已經被我們的人接管。”
雲綏輕吐一口氣,微微點了點頭,透過半掩的後窗看了看璽涼城的方向,“看來,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了。”
屋外的雨勢時大時小,夜風翻卷,四周傳來緊密的滴滴答答的敲打聲。
時近月末,立冬已過,眼看著再過幾日便是小雪,越往帝都璽涼城的方向靠近,天氣就越發寒冽。
“駕——”一聲低沉的喝聲在荒野郊區響起,一匹快馬正疾行奔走在前往璽涼城的路上,九因通往璽涼城一路平坦官道,雖然此時夜色深濃,又因為雨天的緣故,不見一絲月光,趕起路來倒還算方便。
這一路上他天色漆黑方才尋地兒歇息,天色剛亮便又起身趕路,原本計劃需要五天的路程,隻用了四天便走完。
唯一惱人的便是這一路不停歇的雨,從九因出來就一路下過來,到了沛州地界,竟有些下暴雨的趨勢,所幸就在雨勢驟然變大之時,他剛好趕到附近唯一的鎮子上。
鎮子並不大,又地處偏遠,亥時未到,鎮子上的鋪子便陸陸續續關門熄燈歇下了。
趕了幾天的路,步清倬身上有難掩的風塵疲憊之態,然而稍稍收拾一番,坐下來之後,他卻又毫無睡意,便起身走到後窗旁,將窗子推開一條縫,一陣涼風頓時卷著沙石吹進屋裏。
步清倬皺了皺眉,又將窗子重新關好,思忖半晌,熄了燈躺下。
心底有一種隱隱的不安,腦海裏時不時會浮現疏離的麵容,還有那張她臨走之前匆忙留下的字條。
起初他隻是想到,也許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可是這兩日漸漸冷靜下來,他漸漸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一個以複仇為生、一個因複仇而出現的人,如今大仇得報,了無牽掛,在不醉不歸好吃好喝、醉生夢死般過了這麽一段時間,突然在那個時候不辭而別,與他離開的時間也就一前一後,僅僅隻是巧合?
她究竟是因為何事離開,又去了哪裏?那何這一路走來,他總是有一種錯覺,覺得這個人就在自己身邊,就在不遠處?
夜過三更,所有人都已經沉沉睡去,整個鎮子徹底陷入了一片黑暗與死寂,靜得可以清楚地聽到窗外枯枝被夜風吹斷落地的聲音。
“嘎巴——”輕得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響,卻將步清倬從淺眠中喚醒,黑暗中他皺了皺眉,嗅到一股怪異的香味,朝著門口瞥了一眼,掏出一隻帕子掩住口鼻,屏息凝神。
“哼,這人身上應該有不少好東西。”黑暗中,有人壓低聲音道,“他們進鎮子的時候我就瞧見了,雖然輕裝簡行,可是那馬鞍與衣著打扮絕非尋常之人……”
“少廢話,先做事!”另一人輕叱一聲,其他人便不再說話。
這些人腳步聲很輕,就算不是高手,也是身手不弱的練家子,聽著腳步聲是朝著步清倬這邊而來,對於深夜被擾,步清倬有些不悅,此時三言兩語間弄清楚了他們的身份,便也不打算再裝下去,掌心裏真氣緩緩凝聚著。
突然走在最前麵的那人腳步一停,“人都已經暈了,為何不點火?”
一句話似乎提醒了眾人,短暫的沉寂之後,隻聽一聲輕響,屋裏亮起了一隻火折子,那人正要舉著火折子去點火燭,後窗突然“砰”的一聲被撞開,一陣涼風吹進屋內,緊跟著一道黑影閃進屋內,淩厲的掌風隨之而來,打落了那人手中的火燭,屋裏頓時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步清倬擰了擰眉,悄悄坐起身側耳聽了聽,從後窗進來的人並非隨他而來的隱衛,此人腳步聲輕微若無,氣息收斂,掌風初覺綿柔,轉而又變得沉重淩厲,而後他便聽到一陣淒慘的哀嚎聲,一聲接著一聲。
這種氣息他很熟悉,也很親近,這種掌風像極了一個人,一個他一直掛念著的人——
寒風一晃,又有三人進了屋裏,這三人皆是內家高手,所用的內息與掌法步清倬再熟悉不過,短暫的失神過後,他霍地起身,輕嗬一聲“住手”,翻掌運氣朝著燭台打去,屋裏頃刻間亮了起來。
然而,就在火燭亮起來的瞬間,一道白影從後窗躍了出去,步清倬快步追到窗邊,那人已然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