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排的人已經上前坐下了,朗風和華和尚帶著其餘橫排向後退了整整三大步,算是給寫的人騰出私人的空間,畢竟若是有一天真的死在訓練場上了,除了一大筆撫恤金外,這個也是自己能留給親人唯一的東西了。


  吳邪從來沒碰上這麽新奇的玩意兒,居然難得認真地在心裏默默地打起腹稿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再一次傳進耳畔,“編號三八,出列。”


  “到!”隔了兩三排的位子,一個胖子聲音洪亮地站了出來。


  吳邪意外地挑高眉,那個殺千刀的王八蛋竟然破天荒的不是來找自己的茬?然而現實立刻就擊潰了吳邪的沾沾自喜,張起靈甚至連頭都沒抬,“歸隊,不是叫你。”


  那胖子遲疑了一下,還是一頭霧水地重複道,“報告教官,我就是編號三十八。”


  “我找三八,不是你。”


  這一下所有的人都聽明白了,張起靈變著法子罵的這個人,除了某個自作聰明把編號改成三個八的笨蛋,還能有誰?隊列裏有人偷偷笑了起來,騷動越來越大,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回頭去看,卻連傻子都嗅得到空氣裏幸災樂禍的味道。


  張起靈忽然轉過來,“很好笑嗎?”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一瞬間噤了聲。


  吳邪咬牙切齒地呸道,“滾!用不著你貓哭耗子!”


  “你,出列,跟我走。”張起靈不睬他,公事公辦,擺明了誰也不會偏袒,“其餘的人跳蹲之後,加罰俯臥撐500個。”


  張起靈轉身就走,吳邪氣急敗壞地在他身後比中指,猶豫了兩秒,還是不情不願地跟了上去。男人一直走到監控室所在的那棟樓裏,轉了彎,停在一扇門前,然後微微頷首示意他進去。


  吳邪警惕地斜睨了一眼,果斷搖頭,“孤男寡男,我拒絕和你共處一室!”


  張起靈這回連話都懶得說了,直接拎起吳邪的領子拽了進去,可憐小三爺小雞仔似的完全掙脫不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雙手已經被屋裏的人反扣扭到身後,連拖帶拉地重重摁到一張椅子上麵坐下。


  行凶的是兩個從沒見過的助教。


  “你他媽埋伏我?”吳邪惱羞成怒,兩人的手向鐵箍一樣擒得他紋絲不動,然後利落的「喀喀」幾聲落鎖,把他的手腳牢牢實實的固定住。


  無法動彈。


  吳邪一驚,氣勢頓時蔫了大半,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想對我做什麽?”


  張起靈反手將門關了,聲音裏聽不出情緒的起伏,“你說呢?”


  吳邪掃了一眼守在兩旁的精壯大漢,表情幾乎快要哭了出來,“我都說了對你不感興趣啊…… ……”


  “我也是。”張起靈一邊說著,一邊替他拿下頭盔。部隊裏對頭發長度有著嚴格的要求,手指夾發,頭發一定不能超過手指,很明顯,某人在這方麵又是典型的反麵教材。


  張起靈用尾指輕輕勾起一縷頭發,漂亮的栗子色,觸感很軟,和主人一樣的不安份,很快便從指縫間滑走,乖巧服帖地重新落了回去,看得出來沒少花精力嗬護保養。


  吳邪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喂,你別亂來…… ……”話音未落,一記不祥的「喀嚓」聲已經在頭頂上方清脆地響起。


  “你,你…… ……”


  吳邪的聲音都在抖。


  張起靈體貼地替他證實了心中的猜想,將一縷栗色的發絲遞到吳邪手上,“剪了。”


  “你他媽居然動了我的發型?!”吳邪氣急敗壞地怒吼起來,“那是我用來泡妞的!”


  “沒必要。”「喀嚓」又是一剪刀,張起靈淡淡開口道,“這裏連老鼠都是公的。”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他媽怎麽不把自己那一頭順毛先剔了?!”


  張起靈的動作停了下來,然後輕輕吐出三個字,倨傲而散漫,像極了吳邪的口氣,“我樂意。”


  吳邪頹廢地癱在椅子上,知道反抗也沒什麽用了,頭發一縷一縷地落下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逝去的青春,還有那些年夕陽下的奔跑…… ……


  張起靈放下用完的剪刀,示意一個助教過來接手,“剩下的地方直接給他推平。”


  吳邪身心疲憊地開口道,“你幹脆直接把我頭蓋骨也推平了吧,我沒臉出去見人了。”


  沒人理他,電推子「嗚嗚」的在頭頂上方響起,大局已定,吳邪也再沒機會犯渾,張起靈低聲交代了幾句,轉身走了出去。等到頭發徹底打理好了,兩人給他鬆了鎖,吳邪反而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一臉的心灰意冷,連去摸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其中一個人咳了一聲,“好了。”


  “喂,你有煙嗎?”吳邪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那人不知要煙做什麽,但見吳邪伸出手指在自己腦袋上指了指,自暴自棄的開口道,“幫我燙幾個戒疤吧,我也不去訓練了,直接皈依佛門得了。”


  門口忽然傳來噗嗤的笑聲。


  吳邪一回頭,一個分外眼熟的人出現在眼前。“阿寧?”


  漂亮的女軍醫提著一個保溫桶走進來,本來是在笑他那句皈依佛門的渾話,卻在看清吳邪轉過來的臉時不自禁的愣住了神。吳邪的手在她麵前大力上下晃了晃,不怕死地又一次叫道,“喂,大姐?”


  阿寧回過神,一記栗子敲在他的腦門上,“不想吃飯了嗎?”


  “飯?!”吳邪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簡直就跟餓了幾天的野狼一樣泛起幽幽的綠光,“快給我快給我!”


  阿寧揭開蓋子替他盛了一碗,小火慢熬的瘦肉粥,連溫度都剛剛適宜,吳邪狼吞虎咽連著灌了兩大碗,這才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一邊啃著包子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誒,你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院子裏有一個姐姐,她也像你一樣,對我特別好。”


  “嗯,然後呢?”阿寧一邊擰開水杯一邊聽他講,兩個助教不知道什麽時候出去了,屋子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吳邪又咬了一口包子,語不驚人死不休,“後來她就死了。”


  阿寧的手一抖,水灑了一桌子。


  吳邪斜著眼睛瞥了一眼,咂咂嘴評價道,“不過你比她笨多了。”


  阿寧簡直連掐死他的衝動都有了。


  “哦對了!”吳邪這才注意到房間裏的異常,“你什麽時候把那兩個人支出去的?又是怎麽掩人耳目把飯送進來的啊?”


  “你把我當什麽了?敵後特工隊?女特務?”阿寧笑了起來,“上麵怕你低血糖又犯了,專程叮囑我送點熱粥過來。”


  “怎麽又是上麵?”吳邪不滿地別別嘴,他已經是第三次聽到這個曖昧不清的詞了,“你幹脆別當什麽軍醫,跳槽去保密局好了。”


  “說不得就是說不得,你自己領會吧。”阿寧掏出紙巾把桌子擦幹淨了,這才拿出紙和筆鋪在上麵,“快些吃,吃了把讓寫的東西寫了。”


  “這有什麽說不得的,除了陳雪寒還能有誰?”吳邪自動忽略後麵那句話,掰起指頭細細數起來,“先是借我衣服穿,然後給我調病房,現在又讓你來給我送吃的,誒誒誒,有些時候我還發現他看我的眼神,怎麽說呢,欲言又止,就是有很多複雜情愫的那種。”


  阿寧白他一眼,“您老觀察的可還真仔細。”


  “那當然,這種事兒我可是有絕對的發言權。”吳邪忽然笑了起來,嘴角高高揚起來,帶上幾分邪氣和炫耀的味道,“你去隨便打聽打聽便知,我吳小三爺的風流史,可是講上一百零一夜都講不完的~”


  人不風流枉少年。


  吳邪的長相無疑是格外討喜的,從小就是軍區大院裏姐姐阿姨們爭先寵著的對象,初吻還在幼稚園的時候就給了鄰座的小妹妹,上了初高中之後女朋友更是大把大把換得比衣服還勤,用他小跟班的一句總結來說,那就是「我們小三爺是一個生命裏絕對不能缺少愛情的男人」。直到十八歲的那一年,吳邪第一次被帶去見識真正的軍事演示,吳一窮運籌帷幄用兵如神,將紅軍的有生力量壓製得無法動彈,眼看就要大獲全勝,不料臨近結束的檔兒卻被一支神出鬼沒的特戰小隊忽然闖進重兵把守的大本營,漂亮的斬首行動,一擊必殺,崩掉了自家神機妙算的指揮官老爹。


  吳邪當時混在藍軍指揮部慌亂的人群裏,吳一窮身上的激光感應器已經冒煙出局,臉上塗抹著油彩的男人們接應一般一個一個破窗而入,輕巧的落地,矯健得如同曠野上奔跑覓食的獵豹。


  “紅軍部隊!停止抵抗!”


  “紅軍部隊!停止抵抗!”


  那些男人從胸腔裏迸發出來的聲音,撼天震地,鏗鏘有力,帶著穿雲裂石般的魄力,把黑壓壓的槍口毫不留情地對準任何一個膽敢輕舉妄動的人。


  勝敗就在這一瞬間被天翻地覆的顛覆,藍軍的最高首領乃至整個指揮部,居然在即將勝利的最後關頭被一隻八人特戰小隊全軍俘虜!

  「青狼獒」——


  古藏人將同時出生的十隻小獒放在一起讓他們自相殘殺,最終會有一隻吃掉其他九隻生存下來,這就是九犬一獒的青狼獒!

  那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獵食者,無可爭議的強者,106特戰基地裏最是精英雲集的鐵血尖刀部隊!然後他看到了那個率先崩掉自己老爹的男人,收槍,起身,「啪」一聲並攏後跟,標準的立正敬禮,完美得無可挑剔。“報告首長,您陣亡了。”


  擒賊先擒王,果斷狠絕,幹淨利落,甚至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語,簡潔精練得一如他側臉棱角分明的線條。


  吳一窮讚許的目光落在年輕男人的臉上,“你很勇敢,報上你的名字和隊伍。”


  “報告。”立正靠步,繃直的手臂一直堅定有力地舉至齊眉處,然後清晰的,一字一句的回答道,“青狼獒特種作戰小隊隊長,張起靈。”


  張起靈。


  天上麒麟,人如其名。


  那一瞬間,吳邪對自己說,他可能愛上這個男人了。


  再然後,他卻再沒有見過這個男人,特戰部隊的人員資料都屬於一級軍事機密,就算他能從老爹口裏探聽到一些消息,卻到底是兩個平行世界的人,生活的軌跡永遠也不會發生交集。他甚至連那個男人長成什麽樣子都不知道,那一天直到結束張起靈都沒有轉過身來,即使轉過來了,塗著厚厚的偽裝油彩,他也不可能知曉他的相貌。


  那場軍演就像一場夢一樣,來的快,去得也快,說什麽信誓旦旦的一見鍾情,也不過是吳小三爺萬千心血來潮的念頭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罷了。


  生活趨於平靜,他翹掉了家裏安排的軍校,恣意妄為地偏要跑去大老遠上一所普通的大學,吳邪還是吳邪,花心的小三爺,生命裏絕對不能缺少愛情的男人,追起女孩來一擲千金,擺蠟燭,唱情歌,甜言蜜語信手拈來,從班花追到係花,最後把外院的第一美女也泡到了手。反正他在乎的隻是那個「第一美女」的頭銜罷了,這能給他的感情征戰史添上一道戰功赫赫的勳章,至於到底是誰,他忽然覺得千篇一律,女朋友這種東西,也不過如此罷了。


  兩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小三爺玩厭了,已經迫不及待地渴望追求新鮮的東西,就在這個時候,他得到了這次特戰選拔的□□消息。


  阿寧愈瞧愈覺得吳邪嘴角那抹炫耀的笑意刺眼得很,忍不住又是一記爆栗敲在他的腦袋上,“看來把你送到這兒來還真是對的!免得留你在外麵拈花惹草,四處禍害姑娘。”


  “誒誒我怎麽就禍害人家了?最多也就牽牽小手親親小嘴什麽的,其他的事我可從來都沒幹過!”吳邪振振有詞地辯解到,“我們家這方麵可是很正統的,要真想成為我吳家的正牌媳婦兒,那得從祠堂拜起,一級一級得到長輩的認可才行。”


  阿寧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吳邪反而不在乎起來,“所以才說人生行樂須及時嘛~隻是可惜了小爺我精心做的發型,全他媽被那姓齊的王八蛋毀了!”


  阿寧的目光再一次落在男孩的臉上,忽然想起了什麽,低頭在兜裏翻找起來,然後攤開手,變戲法一般露出一麵小巧的化妝鏡,“照照。”


  吳邪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照不照!在頭發長起來之前我是絕對不會自取其辱的!”


  阿寧哪裏理他,直接打開鏡子放在了他的麵前。


  稍長的栗色短發已經被完全推成了圓寸,幾乎是挨著頭皮剃的,張揚地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臉部線條似乎更堅毅了,如果說之前的模樣還帶了幾分大男孩的稚氣,那麽現在撲麵而來的,隻有純粹的英氣逼人。


  吳邪掀起嘴角,鏡中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淺淺勾起的弧度,自信,桀驁,帶足了天下唯我獨尊的味道。


  寸頭果然是檢驗帥哥的唯一標準。


  “現在滿意了吧?”阿寧好笑地瞅著他不斷變換角度臭美,吳邪忽然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她的的眼睛,“阿寧,你可千萬不要喜歡上我。”


  女軍醫哭笑不得地又給了他一栗子,“部隊裏放眼望去全是這種腦袋,怎麽,你還覺得換個發型我就得迷戀上你了?”


  “我這不是溫馨提示嘛,誰叫小爺我魅力無邊呢?”吳邪自戀地摸摸腦袋,越看越覺得這發型簡直不能再Man,“感情方麵我知道自己是個混蛋,也從來沒去想過要真正愛上誰,所以你可一定千萬絕對不能喜歡上我。”


  阿寧還沒答話,門忽然被推開,張起靈再次走了進來。吳邪一抬眼,下一秒已經下意識地把剩下的包子一口塞進嘴裏,那模樣,就跟生怕這冤大頭會收走自己的早飯似的。


  “我還沒吃完!”吳邪撐得滿滿的兩邊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嚼著,含糊不清地發出申明。


  張起靈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有那麽一瞬間的驚豔,隨即朝阿寧微微揚起下巴示意道,“收了。”


  吳邪知道多說無益,手疾眼快趕忙又搶了一個包子咬在嘴裏,張起靈走過來把紙筆移到他的麵前,他在這裏耽誤了太多時間,大部隊已經開始準備下一個訓練了。“隻給你三分鍾。”


  “三分鍾?!”吳邪張牙舞爪地抗議起來,“這可是我的遺書!我需要足夠的時間來醞釀感情!”


  “無條件服從命令。”


  “靠!”


  “警告兩次。”


  “#%&*……”吳邪終究沒膽子再發雜音,一邊嘀嘀咕咕地誹謗著,一邊不情願地拿起筆。


  山中已經大亮,張起靈一直走到窗前將厚重的簾子拉開。清晨的陽光從玻璃窗外透析進來,吳邪回過頭,正巧看到男人別過去的側臉,晨曦落在臉上,給他精致的五官覆上一層暖暖的光暈。


  像是會發光一樣。


  心頭一震,好像忽然有什麽和記憶重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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