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音無多情自古空餘恨
我從來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壞人。
而在我的內心準則裏，所謂好人，就是那些很傻的人。
我曾經一度以為，我可以活上很多很多年，自然而然的老去，和姐姐一起滿足愜意的走完一生。可是我沒有想到，自己連短短的二十年都沒能度完。
怪隻怪我生在亂世了。
家不像家，國不像國，我和姐姐也不像千金小姐，反而被賣到妓館中。
那些日子，是我最痛苦的時光，我不敢回憶。因為隻要想到其中一個場景，我就會抽搐甚至流淚。
身上的每個地方、每寸肌膚都好髒，我真想拿小刀把它們都毀掉。碰過我的男人們，我曾不止一次的詛咒他們不得好死，詛咒他們死後還要墮入阿鼻地獄。而我從他們身上取走的那一丁點錢，還要被老鴇分去八成。
我想老鴇一定覺得我不會說話是好事，因為一旦我能夠開口，任何難聽的話我都能罵出來，罵她十天十夜，讓她再也做不了生意。
我就這樣在黑暗與仇恨中度過了很長時間，不知道有多長時間，度日如年。
直到有一天，那個人，出現在我的麵前。
我還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晚上。城裏下起了雪，幹幹淨淨的雪，被凡間染得很髒。但是那個人，他站在窗口的時候，卻像是從天山上走出的，纖塵不染。
他的微笑，很澄澈，很美麗，讓我和姐姐都覺得安寧。
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麽魔力。
他向我們伸出了雙手，問我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走，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可他為什麽要邀請我們？我當時沒有想明白，卻毫不猶豫的將手伸了過去。
他握住我的手，那熾熱的溫度，鑽進了我的心。他手掌上的紋路和老繭，我感受的清清楚楚，他這樣年輕的一個人，為什麽手掌如此的粗糙呢？是不是他就是父母曾給我們講過的，習武之人？
姐姐見我答應了他，也猶豫著伸出手。我知道姐姐一定想問我，為什麽要相信一個陌生人？這妓館裏來往的男人，哪一個是能相信的？
不過事後證明，我做得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那個男人叫姬勝，是長生聖教的教主。他不僅會武功，而且很厲害，他說之所以選中我和姐姐，是因為我倆的根骨好，適合當殺手。
殺手，大概也是壞人的意思吧。
於是我給自己重新定位為壞人。
隻有壞人能活得長久，好人命不長，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就對此深信不疑了。
姬勝很重視我們姐妹，他手把手的教我們暗殺術，我們學的很快。
這段日子，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陪在姬勝的身邊，學習著暗殺術，還聽他講這世上的各種趣聞。他這個人雖然氣質慵懶、慢吞吞的，可是辦事從不含糊，對我們更是溫和體貼。
一開始的時候，我和姐姐都把他當成了大哥哥，甚至是父親。
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長大了，姬勝卻還是那副麵貌。而姐姐的心沒有變，我卻漸漸的變了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幾歲開始愛上姬勝的，而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他的時候，卻是在他親口告訴我和姐姐有關千蘿仙子的故事。
當我聽他說，他背負了天界的懲罰，在人間輾轉了好幾世，仍然不願放棄為千蘿仙子改命，我的心便如扭了般的痛，十分十分的痛。我這才終於知道，我愛上了這個人，並且已經愛得無可自拔了。明明他心裏隻有千蘿仙子，我卻還一遍遍的在心裏說：老天爺為什麽這樣無情，這樣折磨他們一雙人兒。
後來不知是哪一天，姬勝得知了一個傳聞，便是隱居在巫縣郊外竹林的那對眷侶，傳說他們博古通今，不是凡人。
姬勝決定去請教他們，於是，我陪著他去了那裏。
那裏的竹子很奇怪，上麵都長著紫紅色的斑紋，就像女子的眼淚濺在上麵。我是北方人，從不知道南方有這樣的竹子，雖然並不好看，可卻像是天生就有渲染力一般，讓我看一眼就忍不住悲傷。
姬勝說，這叫做“湘妃竹”。
湘妃竹，很怪的名字，我這樣覺得。
姬勝還說，住在這裏的那位竹中賢者，便是湘妃竹的仙靈。
沒想到我竟能親眼見到仙人，這讓我多多少少有點小期待。可是，竹中賢者卻恰好不在家，他夫人說他是去巫山深處拜會舊友了。
關於他的夫人，似乎很神秘，巫縣的老人們都這麽說。
而我和姬勝親眼所見的，不僅是這個女人很神秘，而且還很不待見我們。
不管姬勝如何求她開門一見，她就是不理不睬。
我當時很有點怨恨她，覺得她根本不理解姬勝的心境。於是我陪著姬勝跪在她的竹樓外，這一跪就是三天三夜。我不怕苦，什麽都不怕，我隻希望那女人能夠出現，幫幫姬勝。
終於，三日後，她走了出來。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竟是一位和我一般大的女子，卻是風流傾盡天下，足夠奪人眼眸。而且我很敏銳的觀察到，她雖然看著年輕，但眸底卻是一片滄海桑田，宛如飽經風霜的智者。
看到姬勝跪在這裏，肩頭都凝了霜華，她也不是滋味，將我們請進屋中。
從她口中，姬勝得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我也激動的做著筆記，將一切都寫在一張紙上。
可是，後來的事情證明，我當時不僅是多此一舉，而且還大錯特錯。
因為，一向細致的我，在回去的路上，想到姬勝對千蘿仙子的感情，就十分悲傷。結果在不察之下，那張筆記丟在了巫縣，後來不知道被哪個好事者撿到，大肆宣揚，結果竟是不出幾個月，無字天書的存在就被鬧大了，導致後來宋高宗、秦檜等等人，都摻入到這場爭奪中。
是我的錯，雖然姬勝沒有責罰我，但他還是沉悶的對我說：既然如此，隻能趕緊行動了。
他說的行動的第一步，就是去襄陽找千蘿仙子。這一世的仙子叫作姬若，是環采閣的花魁。
她確實很美，美的不像話，當我和姐姐在暗處看到她時，我們都驚呆了。那時候我大腦一片空白，隻是很自卑很自卑。我覺得，就算沒有千蘿仙子這個人在，單單我和姬若擺在一起，姬勝也不可能多看我一眼的。
不是我以貌取人，而是姬若真的有絕對的資格。於是這時，我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我隻要效忠姬勝就好了，再也不要貪求別的。
因為我沒有資格。
可是之後我發現，姬若過得並不好。她被一個風流倜儻的男人蒙在鼓裏，渾然不知，甚至還喜歡上那個男人。
她的喜歡和我的喜歡一樣，都很卑微。但我比她幸運很多，因為姬勝絕不會拋棄我，而那個叫秦玉軒的男人，卻背叛了姬若。
那段時間，姬若的悲傷，姬若的消沉，姬若的糾結，我都一一看在眼裏。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很同情她，很想幫她——縱然她霸占了姬勝的愛。
於是待到姬若成為長生聖教的聖女後，我便一直跟著她，盡我的力量效忠她。
她其實是個好人，我這麽覺得。
可是，我明明不是好人，為什麽還要全心全意的幫助她呢？或許隻是因為，我不想讓姬勝難過吧。其實姬勝又何嚐不與我一樣呢？他深愛姬若，可姬若愛著的卻是秦玉軒。
更何況，姬勝是姬若的親生哥哥。
這之後發生了一件事，是我從沒有想到的。我的姐姐音殘，竟然在姬若的茶裏下了毒。
姐姐是為了我，我知道，但我不認為，姬若死了姬勝就會喜歡我，反而姬勝會為此悲痛欲絕。我不想看到姬勝傷心，所以事後，我和姐姐表達了內心想法，而姬若也做了“好人”會做的事——不予追究。
姬若真的是好人，她足夠的傻，於是我開始為她擔心，擔心她紅顏薄命。
世事太叵測了，紅顏薄命是對女人們的一個現實囊括，但我沒想到，薄命的人卻是我，至少我比姬若薄命。
那一天，我即使死也會永遠記住的，就是我死去的那一天。
長生之塔，這是當年姬勝在建造總舵時，留下的終極武器。總舵的建造，用的是朝廷的銀兩，姬勝擔心朝廷會有一日翻臉前來剿滅聖教，所以建了這個隨時會倒塌的塔，用來讓朝廷和總舵同歸於盡。
可是，我卻選擇用長生之塔，救姬勝的性命。
那一天，我啟動了石塔，拉動了升降板，送姬勝他們下去。從我看到姬勝開始殺戮自己人開始，我就沒打算再回頭。
隻要他安好，我就別無所求。
站在塔頂的我，像是站在世界的最高處，俯視下麵的姬勝。我知道，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就這樣，我跳了下去，我的心裏沒有一絲的恐懼，不知道為什麽，我竟覺得很幸福很幸福。
在這一瞬間，我沒有思考太多的東西，但卻突然的想到一件事。
我明明是個壞人，為什麽會比好人還要短命呢？
總認為好人就是傻瓜的我，或許在所有人的眼裏，卻是個最傻最傻的人。其實好人可以活得長久，壞人也可以活得長久，隻有像我這樣愚蠢的人，才會落到這般結局。
我在下墜，風在耳畔刮過，在嘲笑著我。
我似乎還聽到姬若的尖叫聲。
這一刻，我突然很想和姬若說：我還沒有等到你和秦玉軒的結局。
我已經沒機會了，但是總有人會活到那一天吧，說不定那會被流傳為一段悲傷情變，或是一段佳話，說不定還會有人把他們的故事編成話本，朗朗上口的說與路人。
而我，注定已經錯過了。
多情自古空餘恨，我隻希望，那些比我活得長的人，能夠收獲美滿，不要像我一樣，來時形單影隻，走時孑然一身，唯有愛恨纏綿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