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淮虞(八)
“小虞願意屈居他人之下嗎?”
突然想起不久前南漓說過的話,虞千紀背後一涼,視線從南央因痛苦皺成一團的臉上收回來。
虞千紀就這樣定定站著,遲遲沒有婢女把煎好的藥端過來,而南漓卻是一副輕鬆愜意的模樣,見此不由問道:“你連裝都不願意裝一下?”
南漓彎眸輕笑:“裝什麽,這又沒有什麽外人。”
下意識後退一步,虞千紀搖頭苦笑道:“為了爵位弑姐,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來。”
“你當然做不出來,畢竟虞家也沒有比你更年長的嫡女了。”南漓找了塊幹淨白布蓋在南央臉上,她已經失去知覺一動不動,隻有一口氣吊著。
南漓如往常一樣,虞千紀在她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難過悲傷,就是詭計得逞之後的喜悅也沒有,平靜得可怕,她現在才發覺,自己對這位發小一無所知。
“我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虞千紀輕聲說道,也沒說告辭的話,徑直向前走去.
南漓說道:“該說這話的不是我嗎?”
如她所料,虞千紀果然停下腳步,南漓繼續說道:“你喜歡了那麽多年的人,怎麽就突然放棄了?我有足夠的立場,可是你有什麽,就眼睜睜的,看著我做壞事嗎?”
虞千紀淡淡回道:“喜歡那麽廉價的東西,都可以用藥物隨意掌控,南央郡主不留情麵在前,我有必要繼續可憐的單戀她?”
“你忙吧,我還有事情去做。”
像逃似的離開裕王府,虞千紀生怕南漓看穿她之前撒的拙劣謊言。
本想著回府裏去,等裕王府傳來南央的死訊,她還要裝著悲傷難過去悼念,腳下步子卻不聽使喚,神使鬼差走到柳府。天公不作美,此時也下起雨來,靈墨不在身邊,虞千紀也沒把傘,站在柳府門口也不進去,就在門口淋著雨。
……
“怎麽一直在這站著?”
頭頂突然有了遮擋,虞千紀抬頭,淚水卻將視線模糊什麽也看不清楚,聽聲音知道是柳如煙的……或許現在叫柳嫣緒更合適。
“怎麽還哭了?”
柳嫣緒柔聲問道,她沒有隨身帶帕子的習慣,隻能用衣袖先拭去虞千紀臉上的淚水和雨水。
本來還好,柳嫣緒一問,虞千紀心中平添了幾分委屈,鼻頭一酸,攬住柳嫣緒的肩膀靠了上去。
微微一怔,柳嫣緒遲疑片刻,手撫上虞千紀發頂,好像沒有起到任何安慰性的作用,對方哭的更厲害了,無奈之下,開口說道:“虞尚書,你這樣,叫下官很為難呢。”
“為難什麽?”
虞千紀悶聲反問。
柳嫣緒笑道:“這來來往往路人也算多,被人看到要說下官對虞尚書不敬,都把虞尚書給惹哭了。再者,虞尚書作為虞家長女,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哭泣,可真是丟臉啊。”
情緒也調整好了,虞千紀也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當,如若在轉到虞勝蘭耳朵裏,真是太敗好感了。
“失禮了。”
虞千紀站直身子,手仍舊搭在柳嫣緒的肩上,視線一轉看到舉傘姍姍來遲的靈墨,她的額頭已經被包好了,臉也洗幹淨了,衣服也換了身新的,臉上愁雲密布,悲苦道:“大人,南央郡主,不好了。”
裝作不知情的模樣,虞千紀流露出疑惑之色,焦急道:“怎麽了?”
一聽到“南央郡主”,柳嫣緒也不免擔心起來,人家才從她這裏走了不久,說話彬彬有禮,做事周到井井有條,就算不是朝堂上的盟友,她也挺喜歡南央這個人的。
“南央郡主身中劇毒,全城的名醫都去了裕王府,沒有一個有辦法的,就連南漓大人,都沒有救治的辦法。”
“怎麽會。”
虞千紀剛收好的淚水又湧出來,腳下不穩,好在有柳嫣緒扶著,才沒有跌倒在地,這次不是裝的,她曾經深愛的人,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就死在她的麵前,她明明可以勸誡南漓,再不濟,她也能將真相公之於眾,讓南央不至於死的不明不白。
但她什麽都沒做,她什麽也不能做。
“節哀。”
柳嫣緒歎口氣,她自然是知道虞千紀和南家兩位嫡女來往密切,也知道虞千紀對南央的那點小心思。全家被殺害之後,柳嫣緒一直尋找著當年的真相,現在已經和虞千紀相認,應該會獲得不少線索吧。
柳嫣緒心中愈發堅定,她一定要為家人報仇,手刃仇人。
虞千紀打了個噴嚏,她穿的薄,又淋了雨,著涼是在所難免的,柳嫣緒習慣性對靈墨責怪道:“你怎麽現在才來,你家大人淋了很久。”
靈墨茫然看了她一眼,猶猶豫豫不知該怎麽說,虞千紀替她回答道:“她額頭傷的很重,我淋會雨著涼,總比她留疤感染要好。”
“這樣啊。”
柳嫣緒眼中閃過晦暗不明的光芒,視線掃過靈墨。
“嘶,你抓疼我了。”
虞千紀吃痛,掙脫開柳嫣緒抓著她胳膊的手。
“不好意思。”
柳嫣緒忙說道,手略顯尷尬的縮回來,輕咳一聲,告辭道:“還想起來有事情要處理,你也趕緊回去喝完薑湯,別患上風寒。”
怎麽突然手上用那麽大勁,虞千紀揉著胳膊上酸痛的部位,心裏納悶不已,接連又打了兩個噴嚏,快步走回虞府。
……
一遍遍回想著自己方才失態的模樣,柳嫣緒懊惱不已,想起靈墨那張無辜怯懦的臉來火氣又蹭蹭往上冒。
“老母豬,裝什麽弱。”
嘴裏恨恨罵道,柳嫣緒眼睛眯起,靈墨的實力她在小時候就已經明了,頭上那傷一看就是簡單擦傷,把她嬌氣成那樣,整丟霧影族的臉啊。
“屬下……有事情稟報。”
暗處的靈鳶遲疑著,壯起膽子去向盛怒中的柳嫣緒說話,看到對方扭曲到病態的笑臉之後,又生了後悔之心。
柳嫣緒柳侍郎,在旁人麵前從來是溫文爾雅,實際上,她獨處時,是個心理有問題言語粗俗的變態。
“講。”
“虞尚書身邊霧影族的侍衛……”
“你把那頭老母豬給我殺掉!”
柳嫣緒近乎是用吼來打斷靈鳶的話,靈鳶想了想失態的嚴重性,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那位和昨日來刺殺您的侍衛似乎同一人,隻是當時她蒙了麵,又跑的太快,屬下不能確定。”
“你的意思是?虞千紀要殺我?”
靈鳶低下頭:“屬下隻是懷疑。”
“誰允許你隨便懷疑?”柳嫣緒怒道:“連個小小刺客都抓不來,我看你是越來越不中用了,還是覺得,我這個主子名不正言不順,不配讓你服侍?”
慌忙跪下,靈鳶辯解道:“屬下對待大人和其他小姐公子一樣,並沒有任何不尊敬的心理,屬下說出心中懷疑,正是為大人安危所著想。”
沉默片刻,柳嫣緒說道:“去把她殺了。”
“啊?”靈鳶抬起頭,不知道柳嫣緒說的是虞千紀還是靈墨。
柳嫣緒看著靈鳶茫然的模樣,沒好氣重複道:“去把那個嬌氣的老母豬殺了。”
“屬下領命。”
“行了下去吧,沒事別在這礙眼,你那股紫煙的味道衝鼻的很,府裏沒幾個人,以後少用。”
……
虞千紀將南漓給的藥包在手裏玩著,尋思著該怎麽給靈墨灌下去,最終還是決定用最簡單的方法。
不動聲色用指甲刮下一層藥粉,虞千紀拿出兩個杯子,各倒了些茶水,小指指甲浸在水裏,藥粉入水即化,從表麵看不出一絲破綻。
淪落到和自己的小侍衛鬥智鬥勇,虞千紀歎口氣,說道:“出來喝杯茶吧,你今天也辛苦了。”
靈墨乖乖顯現身形,不敢坐在虞千紀旁邊,站直了身子端起茶來一飲而盡。
“這茶味道如何?”
砸吧兩下嘴,靈墨沒有品出什麽特別的,一板一眼答道:“大人的茶,自然是極好的。”
虞千紀原本還擔心藥丸會有味道,不好混在茶水中,聽到靈墨回答放心不少,用寬大袖子作掩護,直接往茶杯裏溶了一整顆藥碗。
“再嚐嚐這個,可能感覺到什麽不同?”
靈墨依照吩咐喝下後,嘴裏微微泛苦,胸口覺得不太舒服,偏頭回答道:“沒有上一杯好喝。”
“下去吧,去門外守著,找把大點的傘。”
藥效沒有想象中進展那麽快,虞千紀興致缺缺,換了身素色上衣,頭上手腕上多餘的飾物全都取下來,她現在是要代表虞家去悼念去世的南央郡主。
……
雨下的越來越大,路邊積水也多,虞千紀剛從馬車上下來,鞋麵就被浸濕。
“大人,車上有鞋……”
“不用了。”
虞千紀打斷靈墨的話,踩著濕鞋走進裕親王府,南漓在棺材前流著淚水,南清則紅著眼眶招待前來悼念的人。
柳嫣緒來的比虞千紀早,換了件深綠色的常服,整個人顯得死氣沉沉,此時正在和南清說這話,滿臉的悔恨。
是了,按照南漓的劇本,南央是服用薄荷與甲魚,食物相克而死,甲魚不就是在柳嫣緒家吃的嗎?
不對……
虞千紀視線凝固住,柳嫣緒不吃魚,這是她從小的習慣,就連聞到一些魚腥味都會大大影響食欲。
她的餐桌上,別說是甲魚了,連最普通的鯽魚都不可能會有。
虞千紀吐出一口濁氣,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想,邁著步子走到南漓身旁,低聲問道:“為什麽南央會突然喝魚湯。”
南漓抬頭,輕飄飄看了虞千紀一眼,說道:“柳侍郎知道姐姐最喜歡魚湯,特意為她準備的。”
南央什麽時候喜歡過魚湯……
虞千紀向後退一步,差點沒站穩,柳嫣緒和適宜的出現在身後扶住。
“雨天地滑,虞尚書小心點。”
……
虞千紀不知道柳嫣緒和南央的關係到了什麽程度,她們兩個……不,是三個,合起夥來一起殺了南央。
南漓順理成章成為了郡主,柳嫣緒也步步高升,成為虞千紀後第二個二十歲之前進內閣的大臣。
靈墨不久後也死了,不過不是因為南漓的毒藥,是死在同族人的劍下,死狀很慘,虞勝蘭讓虞千紀挑選了新的侍衛,聰明伶俐時間久了容易討人煩,虞千紀選了看起來老實忠厚的靈泉。
……
“虞大人,虞大人,在喝一杯嘛。”
女子嬌媚的嗓音將虞千紀的思緒拉了回來,溫香軟玉在懷,她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酒勁上頭,一時間忘卻了許多煩惱。
“虞大人,再喝一杯吧,難得來一次。”
虞千紀喝不動了,擺擺手以示拒絕,耳邊絲竹聲卻突然停了,她抬頭望去,站在麵前的正是同僚柳嫣緒。
“難得來一次?我看她天天往這塊跑呢。”
柳嫣緒冷聲說道,命身後護衛扶起因醉酒癱軟的虞千紀。
這是蒼梧花樓經常上演的一幕,來尋歡作樂的虞大人,被怒氣衝衝的柳大人抓回去。兩人都是朝廷官員,達官貴人的風流韻事總是百姓們茶餘飯後的閑談。
鳳翔對官員的生活作風管理鬆懈,評定的標準隻看政治上的實績,如果把虞千紀換作是大楚或是江寧的官員,早都不知道被彈劾多少次了。
輕歎口氣,虞千紀至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耳邊聽著柳嫣緒絮叨。
誠然,柳嫣緒很美,平民出身禮儀教養不輸給蒼梧的任何一位小姐或是公子,官職也很高,人也很聰明,會照顧人,持家。但虞千紀對她有的,隻不過是愧疚,她為了自己的私立,為了讓自己的秘密保守住,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殺害柳嫣緒的家人。
南漓那瓶不靠譜的藥,藥效早已過了,她現在隻有這一點愧疚而已。
真想娶的人,一直隻有南央一個人。
“我沒醉。”
“一張口滿馬車都是酒味,臭氣熏天的,你等回去再說話。”
“真是的……”
虞千紀嘟囔著,為了贖罪,她願意一輩子裝成深愛柳嫣緒的模樣,於公於私,這是雙方麵都好的事情。
“還在抱怨呐?我要是不去接,你得被那些妓子哄得花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