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槿花不經宿
鳳南泱一開始還慶幸這一次有孕並未像前兩次一樣,是因為惡心嘔吐才發現已有身孕的。可沒想到過了半個月,每天晨起或臨睡前她都吐得直不起腰來,妊娠反應反而比前兩次厲害許多。
蕭良玉日日來看她,眉頭一次比一次深鎖:“吐得這麽厲害,大夫怎麽說?”
鳳南泱倚著她的胳膊小聲道:“大夫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讓我好好吃藥,安心靜養。”
蕭良玉急道:“能安心得了嗎?”
鳳南泱輕輕撫著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勉強撐出一絲笑來:“放心吧,我沒事的。除了吐得厲害些,其他都好好的。”
審完了最後一批人,淩風拿了他們供出的名單和地址準備繼續一個一個地找。他點好了隨從殺手,由風道:“這就走嗎?”
“瀟陽也要去嗎?”淩風往屋裏看了看。
“我們悄悄去吧,讓他回明州看看。否則這整天心不在焉的,也辦不好事情。”由風朝祁風那邊吹了個口哨,向他勾了勾手指。
“什麽事?”祁風走了過來。
由風將他的打算說了,祁風沉吟片刻,道:“也好。你們去吧,我來跟他說,一切還是老規矩。”
祁風推開門進去的一瞬間,聽見裏麵“撲通”一聲,似是凳倒桌翻,他忙衝了進去。祝瀟陽正一手撐地,一手扶著床沿半跪在地上。
祁風趕緊過去扶住他的肩膀:“又壓不住了?”
祝瀟陽咬牙道:“沒事。”
“你先坐下,我去叫孟風過來。”祁風把他扶了起來。
孟風的手指搭在祝瀟陽的手腕,細細感受他一沉一浮的脈息。良久,他低低歎息一句:“盟主的脈象又亂了,看來之前的藥方藥力已經不夠了,待屬下重擬一副,再試試看。”
祝瀟陽閉著眼靠在椅背上,祁風道:“你之前說吃藥隻能暫緩,無法根治,那你能讓盟主緩多久?”
孟風沉吟片刻,答道:“盟主的身體,屬下即便拚盡一身醫術,最多為盟主緩和五個月。五個月後……就不好說了。”
“五個月?!”祁風神色大變。
“是。”孟風滿目擔憂,“如果盟主能在五個月內找到《歸元決》的下半本,重新調理內息,便一切無礙。否則稍有不慎,便會氣血逆流,心脈受損,以致武功盡廢甚至死亡。”
祝瀟陽理了理袖口,平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了,你開藥去吧。”
祁風愣了半晌沒說出話來,祝瀟陽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淩風和由風帶人走了吧。”
“嗯。”祁風深吸一口氣,雙手搓了搓臉,“五個月之內如果找不到虞樓,或者他就是不肯交出《歸元決》下半本,你怎麽辦?”
祝瀟陽沉默片刻,含笑道:“到時再說吧。”
祁風對他出奇的平靜已見怪不怪了,搖著頭歎了口氣,正色道:“那……你要回明州看看嗎?”
“悄悄回去,別驚動人。”祝瀟陽不假思索道。
這一日鳳南泱好不容易吃了碗粥還沒有吐,心情十分美妙,挎了個小籃子出去準備摘些花瓣做香囊。
軟底繡鞋踏在地麵上,連著裙裾的聲音,沙沙輕響。
她想去摘木槿花。這裏的木槿花不知為何,開得晚一些,月餘前才陸陸續續開放,花朵嬌嫩不堪一握,枝葉青碧葳蕤,極是可愛。
很少有人喜歡木槿花,也很少有人來這裏摘花。因而鳳南泱看到花叢中的那個人時,不由停住了腳步。
可見人長得好看,無論做什麽都賞心悅目。李成楠即便是蹲在地上摘花,那神態氣度,也恍若自天際來。
鳳南泱頓了片刻,提起裙擺慢慢走了過去。
“你也來摘花嗎?”李成楠沒有回頭,直接問道。
“你怎麽知道是我?”鳳南泱有些詫異。
“直覺。”李成楠抬起頭看了看她,目光帶著一星不易察覺的淡淡溫情,“你直接拿我摘了的去吧。”
鳳南泱也不與他客氣,將手中的空籃子換了他摘滿了花的籃子:“我來得巧,正好撿個便宜。”
李成楠拿過她的空籃子微笑道:“這些夠嗎?你要拿來做什麽?”
“做香囊,做糕點,再摘一些回去插瓶。”鳳南泱尋了塊大石頭坐下,“你呢?”
“我就是摘著玩兒。”李成楠拿了朵花聞了聞,“做糕點?木槿花還可以吃嗎?”
“當然了!除了做糕點,還可以和豆腐一起煮,可好吃了。”鳳南泱如今廚藝見長,一提起這個便迫不及待要炫耀一番,“很多花都可以吃的,我回去做給你看!”
李成楠笑道:“隻能看,不能吃嗎?”
鳳南泱亦含笑,改口道:“我回去做給你吃。”
“吃花會不會不風雅?”李成楠笑著問她。
鳳南泱理直氣壯:“吃花當然風雅!也是惜物。就是因為深感無可奈何花落去,與其讓花落自枯萎,不如善加利用,以花入饌,何嚐不是一宗賞心樂事?”
鳳南泱留意到,李成楠摘花是每朵花隻取一兩片花瓣,依然留著花朵在枝頭。這樣溫柔的習慣,和她一模一樣。
驀地想起那一年,她在李成楠的衿纓裏看到的那些木槿花瓣,還有那個刻著“鳳”字的玉墜子。變故後,這些東西便不知去了哪裏。
李成楠忽道:“我醒來以後,衿纓又回到了我身上,玉墜子也在。”
鳳南泱微張著嘴愣了一會兒,轉了話頭道:“把木槿葉片搗爛取汁,兌進水裏,水麵就會泛起粉白的沫,用這種汁水洗發,不但可以使頭發柔順,還有植物的芳香。小時候我娘親就經常這樣給我做,然後讓我帶回宮裏去用。”
李成楠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時你娘親總帶著我一起摘木槿葉片!”
鳳南泱亦是詫異:“是她和你一起摘的嗎?”
“是啊。”李成楠抬頭看著她,笑得甚是溫和,“她當時好像跟我說了是做什麽用的,隻是我沒有放在心上,記不太清了。”
鳳南泱無言,須臾笑道:“我說呢,娘親總說‘我們給你做了這個’,我總以為她說的‘我們’是她和爹爹,還奇怪爹爹什麽還有了這樣的閑情雅趣,沒想到是她和你。”
李成楠似是沉浸於往事之中:“木槿在鄉下人手裏多用它來做菜園的籬笆,大概是因為它易活且條直的緣故吧,隨便折下一段,往地上一插就能成活,很快便能長上一人高,還能擋得住豬羊雞鴨。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家的門前就有這樣一個菜園。”
“當然記得。”鳳南泱垂下眼瞼,淺笑道,“我還記得有一年夏夜,在你家門口的菜園裏,咱們一起抓蜻蜓和螢火蟲,不小心撞倒了那木槿籬笆,我們兩個哇哇大哭,後來師哥把我抱走了。我倒是沒事,你卻慘了,摔髒了衣裳一天都沒給飯吃。”
李成楠忍俊不禁,唇際有明朗笑容:“當時摔倒,我左手手腕磕在了石頭尖上,現在那個疤還在呢。”他笑了一會兒,看著鳳南泱道,“小姑娘可記仇了,摔疼了就哭著說‘我再也不和你玩了’,結果下次出宮又自己跑來找我。”
鳳南泱咳了一聲,啞然失笑:“我說過這話嗎?沒有沒有!”
“沒有?”李成楠挑眉道,“你說這話沒有八十次也得有七十九次了,我都給你記著的。”
鳳南泱瞪著他:“剛才誰說我記仇來著?!”
“咱倆誰也別說誰。”李成楠笑道。
笑鬧一陣,鳳南泱心情好了不少,開始挑揀籃子裏的花瓣:“完整些的、大片的用來風幹了做香囊,小的碎的拿來吃。”
李成楠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目光轉向別處,緩緩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鳳南泱接口道:“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她微微一笑,“這是《詩經》裏的《鄭風·有女同車》。”
“不錯。”李成楠隻是輕輕地笑著,“小時候讀到這裏,不明白為什麽將木槿花喚做‘舜’,後來才知道,‘舜’即為‘瞬’,一眨眼,便花開花謝了。”
“椿壽八千春,槿花不經宿。”鳳南泱撫著花瓣,輕聲道,“白居易所言不虛。”
李成楠的眼神似洞穿了她的心思:“你心裏不是這麽認為的吧。”
鳳南泱“嗤”地一笑,伸手拂了一下被風吹起的鬢發:“那你是怎麽認為的?”
“木槿花單朵花期很短,來去匆匆,早上開花,晚上便已凋謝,何等紅顏薄命。但是它整株的花期卻很長,這朵甫謝,那朵又開,此消彼長,生生不息,往往能從六月一直開到十一月末。所以我更喜歡唐人的一句詩,‘誰道槿花生短促,可憐相計半年紅。’”
聽他一席話仿若知己一般,正是鳳南泱於木槿花的心思。她不覺微笑:“此花經得住日曬,愈是驕陽似火,花開得愈秀美,愈旺盛。這種不肯低頭折節的精神令人敬佩。”
李成楠點點頭:“嗯,還很好吃。”
鳳南泱正醞釀著文縐縐的傷懷情緒,冷不丁聽李成楠來了這麽一句,笑得掌不住:“譽哥哥是不是餓了?”
她下意識喚了這三個字,李成楠也怔了怔。二人沉默了片刻,各懷心事。
鳳南泱放下籃子起身道:“我……坐得累了,起來走走。”
轉身的一瞬間,她皺了皺眉,飛快回頭看了一眼。
那邊好像有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