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歸來
祝瀟陽到達涼州的時候並沒有直接回家,他在廣聚軒裏坐了很久。對麵的由風一手撐著額頭看著窗外,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你確定老主人知道你的事了?”
“肯定知道。”祝瀟陽端起酒盞一飲而盡,他很久沒有喝這樣的烈酒了,不由蹙起了眉,“不然他不會跟我說這些話。”
“他是怎麽知道的?”由風奇怪道。
祝瀟陽想了想,道:“大概是那一日我和良玉說話的時候被他聽見了吧。不過他應該隻是知道我和一個女子在一起了,並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南泱。”
“老主人到底心軟些,他既然跟你說那些話,八成是會替你保密的。可若是有一日,等他人發覺時,又會是何等雷滾九天的大風波?”由風從旁邊的銀吊子裏舀了酒出來添上,道,“旁人也罷了,偏偏是鳳南泱。你知道橫天盟的規矩,一旦雇主付了銀子,給了目標,莫說幾月幾年,便是過去數十年,隻要這個人還活著,便永遠不會放過他。當年簡司晉一案,你縱然暗中護著她許多次,可盟主是一定要除掉她的。”
祝瀟陽眸中一動:“所有人都以為南泱已經死了,盟主應該不會再盯著她的事了吧?”
“沒有不透風的牆!”由風歎了口氣,“我早就想跟你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你必須想好退路。老主人說的對,你很有可能重蹈他的覆轍。”
席間一陣寂靜,祝瀟陽屏息凝神,唯覺氣氛膠凝沉悶。而祝瀟陽心中更有另一重不安,堆如累卵。
黎抒言住了些日子便走了,鳳南泱和鳳致遠一同送了她到城外。黎抒言紅著眼圈有些委屈:“不知道下次見到你們是什麽時候了。”
鳳南泱亦是不舍,拉著她的手道:“那你怎麽不多住些日子,這麽急著走做什麽?”
“出來得太久了,我怕爹娘著急。”黎抒言想了想,噘著嘴,“不過他們著急一陣子也好,省得一見著我就催我嫁人,生怕我嫁不出去了一般。”
鳳南泱一笑:“咱們抒言這麽標致,還怕找不著好郎君嗎?”
黎抒言的臉有些紅,睨她一眼道:“姐姐就知道拿我取笑。”
鳳致遠亦笑道:“姐姐說的是實話。”
黎抒言沒答話,隻是淡淡笑著,目光自他臉上淺淺劃過。
剛進家門口便看見祝瀟陽的馬悠閑地吃著草,鳳南泱一喜,飛快地跑了進去。到房門前時硬生生停了腳步,換了一副不樂意的神情,推開門嗔道:“你還知道回來?!”
祝瀟陽原本有些沉鬱的神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一副狗腿的笑,湊過去抱住鳳南泱好聲好氣地哄:“耽擱久了點,都是我的錯。”
鳳南泱“哼”了一聲,本來還想埋怨幾句,卻禁不住自己也很想他,就勢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且嬌且嗔:“再有下次,我就不理你了!”
祝瀟陽的神色愈加柔情蜜意,輕輕撫著她的垂發道:“你的這句要挾比什麽都管用。”
鳳南泱“嗤”地笑一聲,從他懷裏出來,去搖籃邊看了看熟睡陶陶:“你抱過陶陶了嗎?是不是重了不少?”
“抱過了,我還把他哄睡了。確實重了不少,小孩子長得快。”祝瀟陽的聲音漸次低柔下去,透著無限寵溺,“我來掂掂你重沒重?”
說罷不等鳳南泱反應過來,一把把她打橫抱起來,鳳南泱低低驚呼一聲,急道:“別鬧別鬧!一會兒把陶陶吵醒了!”
窗外天光漸漸暗了下來,餘暉帶著最後一抹橘色的流轉霞光映照在鳳南泱臉上,她對鏡拿著沾了茉莉汁水的梳子梳理著剛洗好的長發。鳳南泱的頭發極長,黑且亮,似一匹上好的墨色緞子,軟軟鋪在身上。
祝瀟陽拿過她手上的梳子,輕輕替她梳著,嗅著那股茉莉香,道:“那首詩怎麽說來著?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鳳南泱甜甜一笑:“你還記得?”
祝瀟陽的眼角盈然而生溫柔的回憶印記:“我還記得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你待怎樣?是打還是不打?杵在那裏像個木頭樁子。’”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記憶清晰地豁出時間的蒙昧塵埃,鳳南泱側頭道:“我倒是不記得了。”
祝瀟陽俯下身看了看她,忽地一笑:“那你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是什麽時候嗎?”
事實證明,被追的人果然都不長記性,一句話就把鳳南泱難住了。她狠狠地在記憶裏摸索,第一次相遇……應該是在她去溯明山查案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哪一天呢?是簡司晉遇害之後,簡司晉是什麽時候遇害的呢……
就在鳳南泱苦思冥想的這段時間,祝瀟陽的心就涼了,眯起眼睛,目光中散發出幾分寒意:“嗯?”
鳳南泱草草說了個時間。
祝瀟陽一副悲哀的眼神看著她。
鳳南泱笑著在他懷裏扭來扭去地撒嬌:“我真不記得了……要不你說,我以後肯定記得死死的!”
這事也怪不得鳳南泱,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祝瀟陽倒是對她一見鍾情了,可是鳳南泱並沒有啊,哪能記得這麽清楚呢。想通了這一點,祝瀟陽勉強順了口氣:“那我再問你個問題,你喜歡我什麽?”
鳳南泱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來,她又盯著祝瀟陽看了半天,也沒覺得他哪個地方吸引自己。
“想出來沒啊?”祝瀟陽似乎對這個問題很重視。
鳳南泱實話實說:“我也沒覺得你哪好啊。”
祝瀟陽凶惡的獠牙又露出來了:“一條都想不出來麽?”
鳳南泱尷尬地笑了笑。
祝瀟陽的心瞬間拔涼拔涼的,無聲地歎息一句,在她額頭上吻了吻,語氣依舊是輕快的:“想不出來就別想了,早點睡吧。”
祝瀟陽在桌邊坐下拿了個橘子開始剝,鳳南泱湊過去拿了過來,坐到他的腿上,剝完了橘子直接往祝瀟陽嘴裏送:“啊——”
祝瀟陽心裏略有幾分小得意,往常都是他給鳳南泱剝橘子削水果敲核桃,什麽時候享受過這等待遇啊?
雖然鳳南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開始主動示好了,但祝瀟陽繼續保持漠然的態度,一句話沒說,好像理所應當的,吃完了連句感想都沒有。
喂完了橘子,鳳南泱摟著他的脖子軟軟道:“我有點冷……”
明擺著大瞎話!可這種撒嬌的大瞎話祝瀟陽愛聽啊,尤其當鳳南泱的手玩弄著他的衣領,呼吸一涼一熱地落在他耳邊的時候,他的心裏就已經開始冒泡了。
祝瀟陽微一思索,索性這個時候把話說出來:“哦,我差點忘了一件事。我回橫天盟的時候遇上你那個師哥程耀了,他在京郊有處宅子。”
鳳南泱不意他會見到程耀,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喜道:“他跟你說什麽了嗎?”
祝瀟陽刻意不去與她目光相接:“他托我轉告你,妖姒其實不是你的妹妹,她有父母的,隻是碰巧長得有些像你。”
鳳南泱的臉色在刹那變得雪白,沉默著低下頭去,月光透過窗格投在她左側臉頰上愈見肌膚的透亮,如白瓷一般。
須臾,她抬首牢牢看住祝瀟陽,神色灰敗,靜靜道:“真的?”
祝瀟陽從容點頭:“的確不是。”
鳳南泱從不懷疑祝瀟陽的話,也不認為他有騙自己的可能。她靜一靜神,輕輕道:“我還以為……”
祝瀟陽的神思有片刻的怔怔,有些欲言又止。鳳南泱一眼便能看出來:“你想說什麽?”
祝瀟陽深深凝視她,聲音有一絲傷感:“皇上自得妖姒,幾乎朝夕不離,去後宮總有半數以上是在妖姒宮裏,時常連皇後也見不到一麵,賞賜給她的各種金玉珠寶綾羅綢緞無一不是最好的。盡管後宮怨聲載道、前朝頗有微詞,皇上也置若罔聞。我很好奇,他為什麽會這麽寵愛妖姒?”
鳳南泱的心突突地跳著,她默然無語。墨以年,這個記載著她曾經歡樂與榮耀、痛苦與絕望的名字,這個她本以為再也不會提起的名字,重又喚起她對被埋葬在深宮幽歌、情愛迷離的那段胭脂歲月的記憶。那一度,是她生命裏最好的華年。
“你覺得,他寵愛妖姒,是因為妖姒長得像我?”鳳南泱平一平氣息,冷漠地苦笑,“不是的,他對我從來沒有半分真心,他一開始就在利用我。還有武清瑜,我若是在他心裏有分量,武清瑜怎麽可能活到現在,還成了妃子?妖姒,隻是恰好彌補了他的愧疚,以免他日日良心不安。”
墨以年的名字,於如今的鳳南泱是十分避諱的,連“皇上”也不願意稱呼一句,隻以“他”代之。
祝瀟陽緊緊擁抱住她,鳳南泱幾乎能感覺到他沉沉的心跳:“南泱,我才發現我原來這樣膽小,害怕失去你。”
鳳南泱把臉埋在他胸膛裏,感受他溫暖而讓人安定的氣息:“不會的,你不會失去我。”
想起他和由風說的話,祝瀟陽心亂如麻。他所說的害怕失去鳳南泱,不隻是因為墨以年,還有……
“南泱,我們明天就啟程去蒙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