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菰生涼(下)
一直到入夜,祝瀟陽也沒有去看望鳳南泱,倒是淩風去了一次,鳳南泱急切地問他關佩玖的下落,淩風早已和祝瀟陽商量好托辭,從容道:“她來過了,又回蒙古去了,說是有事要做。許是為著突厥內亂,她怕蒙古起漁利之心,回去想辦法了。”
此話倒是合情合理,鳳南泱鬆了口氣,感激道:“此事多謝你相助,還連累得你差點陷在突厥,我心裏真過意不去。”
淩風擺手道:“不用過意不去,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他把鳳南泱帶出來的包裹交到她手裏,“你點點。”
那包裹裏隻放了盤纏、幾件換洗衣裳和那個錦匣,還單獨放著那把她父親留下的赤霄鳳魄劍。鳳南泱看錦匣和劍完好無損便放心了:“什麽都沒少。”
夜深了,鳳南泱和蕭良玉同在窗下。她低著頭在縫一件衣服,鳳南泱則對著燭火翻看史書。蕭良玉怕她無聊,特地給她拿了幾本書來。夜深人靜,唯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沙沙沙沙,夾在風聲之中,像是下著小雨。
書籍發黃的紙頁間有墨跡的清香,一字一句皆是前人的事,皆隱沒在此間了。史書記載的大多是男人的曆史,且不說春秋戰國南北對峙亂世時的兄弟鬩牆、父子成仇,單在治世,就有漢景帝的“七國之亂”,唐太宗的“玄武門之變”、諸子奪位,宋太宗的“斧聲燭影”。一部史書,皆是刀光劍影、血淚寫成。
兄弟之爭!兄弟之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生死皆是一瞬間。鳳南泱的心顫顫地害怕,手一軟,書便跌在了地上。
蕭良玉抬起頭,麵帶驚異地詢問:“你怎麽了?”
鳳南泱怕被她看出了心事,忙掩飾著笑道:“沒什麽,捧著書久了手酸了。”
蕭良玉“噗嗤”一笑:“我總是想不明白,怎麽有人這麽愛看書呢?我見了那一個個螞蟻似的字就頭疼。”
鳳南泱俯身拾起書,笑笑道:“解悶罷了。”
她依舊翻開書頁,人卻是怔怔的了。墨以年籌謀了這麽些年,是一定不能輸的。萬一,她不敢去想這萬一:他若不在了。
這一點念頭一動,自己就心慌意亂了,胸腔一悶,直想哭出來。原來,她是這樣害怕他死去,原來,她對他還是有情的。
於此,她才知曉自己對墨以年是怎樣的一種心係和牽念,一點點的埋怨之外,更多的還是真情吧。
那麽對於祝瀟陽呢?鳳南泱不敢去想,更多的是不願去想。祝瀟陽是她脆弱無助時唯一的慰藉,可既然他與蕭良玉……
鳳南泱看著蕭良玉安靜時溫婉如靜水,潺潺流入人心的模樣,斬釘截鐵地告訴自己,絕不能傷害這樣的姑娘。
至於那一點點的酸意,鳳南泱給自己的解釋是,這僅僅是過分的占有欲在作祟罷了。
想通了這些,她抱著手爐長長地出了口氣。
由風在外頭敲了敲門,蕭良玉應道:“有什麽事嗎?進來說吧,我們沒睡。”
由風向鳳南泱道:“鳳姑娘,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現下突厥鬧得不可開交,圖門遠在邊境,他已經沒有那麽容易回來了。所以我們想去一趟,把沙利葉施可汗的遺詔和調兵虎符交給他,這樣他才能順利回來。聽說這兩樣東西在你這裏,如果你信得過我們,可否交給我們?”
鳳南泱不假思索地將包裹重又係上,背到自己身上:“我跟你們一起去。”
由風躊躇道:“你還是留下吧。淩風、祁風和祝瀟陽走了以後,我會帶你和良玉離開這裏,去更安全的所在。”
鳳南泱堅定地搖頭:“可汗臨終前囑咐我,要我親手交給圖門王子。不是我不信任你們,隻是不想有負於他。”
由風猶豫了一下,又出去和祝瀟陽商量了一會兒,祝瀟陽無奈道:“我就知道。”
“要帶她一起去嗎?”
祝瀟陽看著她們的房門歎了口氣:“南泱若是也去了,良玉能老實跟你待著嗎?罷了,我們一起走吧。”他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道,“可是這樣馬就不夠了。”
祁風推門而出:“讓鳳南泱跟我騎一匹馬吧。”
“為什麽?”由風蹙眉道。
“因為馬不夠了呀。”祁風雖是答他,目光卻在祝瀟陽身上,“怎麽,這樣不妥嗎?”
“當然不妥。”祝瀟陽冷淡道,“讓她和良玉騎一匹馬,她們兩個女孩子輕一些。等路上遇到有賣馬的商人再買一匹。”
祁風不再多言,自顧自地出去喂自己的馬。
由風看著他走遠,方道:“我怎麽覺得他對鳳南泱這麽上心?他什麽意思?”
鳳南泱大病初愈還有些體虛無力,蕭良玉很體貼地讓她靠在自己背上休息。騎著馬不知跑了多遠,六人在路邊歇歇馬,蕭良玉反手摸了摸鳳南泱的手,道:“你的手冰涼的,很冷嗎?”
寒風一撲,鳳南泱隻覺頭痛欲裂,勉強支撐著道:“我沒事。”
話音剛落,有一件衣裳自身後披在了她的身上,鳳南泱想也沒想,下意識以為是祝瀟陽,道:“多謝。”
卻是祁風的聲音:“不客氣。”
鳳南泱猛然驚覺起來,拿著衣裳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蕭良玉剛想說什麽,祁風笑道:“我這包袱挺重的,勞煩鳳姑娘幫我分擔一些。更何況你方才已經謝過了。怎麽,你想謝的不是我?那你以為是誰呢?”
一句話堵得鳳南泱說不出話來,隻得道:“是誰我都要謝的。”
祝瀟陽三人自溪邊取水回來給馬喝了,他始終沒有把目光往鳳南泱那邊看。倒是淩風看見鳳南泱身上的衣裳蹙了蹙眉,看了祁風一眼。
祁風恍若未覺,含笑理了理馬的鬃毛。
鳳南泱想下地走走,蕭良玉扶著她翻身下馬,剛一站穩,胸腹中突然襲來一股窒悶的惡心,抵擋不住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終於忍不住跑到了遠處的樹後。
幹嘔雖過,頭腦中的暈眩卻沒有減輕。蕭良玉急急追過來拍著她的背,急切道:“是不是剛才著涼了?”
鳳南泱再說不出話來,靠在她身上緩著氣。半晌後方道:“沒事,千萬別跟他們說,免得耽誤時間。”
“你……”蕭良玉歎了口氣,“那你在這兒歇會兒,我去拿些水來給你喝。”
已經是二月裏了,天氣漸漸回暖,萬物複蘇,新草吐露嫩芽,鵝黃淺綠的一星一星,夾雜著遍地開如星辰的二月藍,是一小朵一小朵的藍花,春暖的氣息就這般逼近了。若不是這些日子連綿的陰雨,也不會如此寒涼。
鳳南泱閉著眼睛靠在樹上,過了一會兒,蕭良玉拿來的竟是熱水。鳳南泱喝了一些,胃裏稍微暖了起來,奇道:“哪裏來的熱水?”
蕭良玉道:“是祁風剛才點的火堆燒的,兌了一半涼水進去。”
原來是祁風啊……
鳳南泱微微低首,下頜抵在衣襟上,輕聲道:“他和祝瀟陽的關係怎麽樣?”
蕭良玉笑著搖頭:“不怎麽樣。他們本來就合不來,我十歲那年見他們打了一次架,祁風被瀟陽哥哥打得可丟臉了,那之後兩個人就更互相看不順眼了。”她“咯”地一笑,“其實我覺得他們也沒多大仇,就是祁風嫉妒瀟陽哥哥,所以處處跟他過不去,凡是瀟陽哥哥想要的東西,祁風都要跟他爭。不過他比較大度,根本不屑與祁風一般見識。”
鳳南泱的手指不自覺地撚著袖口的風毛,問道:“橫天盟殺手的名字都是他們盟主取的嗎?為什麽由風、淩風和祁風都帶個‘風’字呢?他們沒有姓嗎?”
“這個啊。”蕭良玉撿了根樹枝在地下劃著,“是這樣的,橫天盟有十八位頂尖殺手,分管十八個分舵,瀟陽哥哥就是這十八人之首。”她說到這兒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自豪之情,“由風、淩風、祁風也都是舵主,但是他們是從普通殺手裏提拔起來的。橫天盟的規矩,普通殺手是要忘記自己的本名本姓的,所以就從本名裏取一個字出來,後麵再加個風字,從前的名字就不能再叫了。瀟陽哥哥不一樣,他十五歲被我爹爹從外麵帶回來就做了舵主,所以他就保留了自己本來的名字。”
鳳南泱看著她:“你爹爹就是橫天盟盟主?”
蕭良玉點頭道:“是。不過爹爹從來不讓我學武功,我除了騎馬什麽都不會。他說是為了保護我。”蕭良玉撇撇嘴,“我才不信他的呢。”
“真好。”鳳南泱笑了笑,眼眶微潤。
“什麽真好?”
有爹爹真好。
鳳南泱並未答她:“沒什麽。咱們走吧。”
蕭良玉為她係緊身上的衣裳,道:“其實我不太想讓你穿祁風的衣裳的,不過這件衣裳是皮毛的,特別暖和,我也沒帶這麽重的衣裳……”
由風坐在那堆篝火旁邊,幽幽道:“祁風啊,你不烤火生火幹嘛呀?”
“生病的人怎麽能喝涼水呢?何況她還去吐了,定是胃不舒服。”祁風隨口道。
祝瀟陽瞳孔一緊,剛往樹那邊邁了一步,淩風一下子擋在了他麵前:“有吃的沒?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