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菰生涼(上)
心口像有一團野火燎原,祝瀟陽強壓著氣息,道:“良玉,多謝。”
蕭良玉道:“這有什麽可謝的?上次我在溯明山被捕獸夾傷了腳,還是她給我打開夾子上的藥呢。”
蕭良玉掀開被子,露出鳳南泱又青又紫的膝蓋,有的地方蹭破了皮,沁出鮮紅的血肉。她慢慢在傷口上撒著藥粉,拿紗布細細纏上。
祁風一直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聽著,將事情聽明白後,頗有些詫異道:“你們的膽子倒是大得很。我說淩風怎麽總也不見人呢,原來如此。”他看了看祝瀟陽,“這事兒跟鳳南泱有什麽關係?難不成,沙利葉施可汗真是她害死的?”
祝瀟陽目光冷厲,盯著祁風,宛如要在他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來,森冷道:“我勸你閉嘴,我現在沒那麽好的脾氣。”
祁風訕訕別過頭:“我隻是有些好奇而已。”
蕭良玉探頭出來道:“藥好了嗎?瀟陽哥哥,端個火盆進來吧。”
祝瀟陽選了個燒得旺些的火盆端了進去,又拿熱水灌了湯婆子放進鳳南泱的被子裏。他小心翼翼地將鳳南泱扶起來,讓她靠在自己懷裏,蕭良玉一口一口地吹涼了藥汁喂了進去。
“瀟陽哥哥,那以後怎麽辦呢?會不會有追兵到這裏來?”蕭良玉輕聲問道。
祝瀟陽微微沉思,道:“不管有沒有追兵,我們都不能再住在這裏了。一來不安全,二來……突厥如今形勢不穩,恐怕圖門王子沒有這麽容易回來了。”
蕭良玉並不能完全明白此事的嚴重性,但祝瀟陽的話她從來都是深信不疑的,於是發愁道:“那,我們要離開這裏去找圖門王子麽?”
祝瀟陽給鳳南泱掖了掖被子,道:“不是我們,是我和淩風。”他看了蕭良玉一眼,“我能答應讓你留在這兒已經是極限了,你別再想著跟著我到處亂跑。由風會照顧好你,至於祁風……隨他的吧。”
“那鳳姑娘呢?她留在這兒嗎?”蕭良玉心道,不讓她跟著她可以悄悄跟著嘛。
祝瀟陽不知道她這些能氣死人的小心思,抱著鳳南泱滾燙的身體一陣心疼:“當然。”
蕭良玉笑了笑:“她不會肯吧?”
鳳南泱的身子微微發抖著,明明覺得冷,身體的底處像有一塊寒冷的冰,身子卻滾燙滾燙,燥熱難當。恍惚中,仿佛落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聽見有人在說話,冰冷的毛巾輪流敷上額頭,她隻沉沉地迷糊著。
過了不知多久,體溫漸漸平複下來,她翻一翻身,昏昏沉沉地再度睡去。
醒過來時,天已經又快黑了,口中隻覺焦渴不已,摸索著要去拿水喝。眼中酸酸地迷蒙著,周遭的一切在眼裏都是白蒙蒙的毛影子晃悠悠。好久才看得清了,卻不曉得在哪裏。眼神定一定,竟見祝瀟陽趴在屋內的一張小桌上睡著了。
鳳南泱凝視於他,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蕭良玉端著藥碗輕輕推門進來,見鳳南泱坐了起來,壓低聲音喜道:“你醒啦?”
她長得可愛伶俐,一身桃紅間銀白的吳棉衣裙,頭上簪一對細巧的銀梅花簪子並一朵茜色絹花。走近時,鳳南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茉莉香味。
再一仔細分辨她的容貌,竟是那日她在溯明山上遇見的女子。鳳南泱還記得,當時她依依喚他,“瀟陽哥哥”。
如今想來,是那樣溫柔而親密的語氣,帶著自然而微含得意的欣喜。
鳳南泱有些茫然無措,蕭良玉笑意盈盈看她:“快把藥喝了吧,燒是退了,可風寒還沒好。”她道,“你睡了快一天呢。”
鳳南泱謝過,端過藥碗一飲而盡,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了,微微愕然:“是你幫我換的衣服?”
蕭良玉點頭:“對呀。”
鳳南泱怔了一會兒:“除了我和淩風,沒有別人來嗎?”
“別人?誰呀?”蕭良玉想了想,“沒有啊,到現在也沒有。”
她記得關佩玖明明已經跟著巴音吉跑出來了,淩風說她來過這裏,會晚一些到,難道……
蕭良玉看著她的臉色瞬間白了,慌道:“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鳳南泱搖了搖頭,強撐出幾分笑意來:“我沒事。”
蕭良玉扶她躺下,道:“那你好好歇著,我去給你做些吃的來。”她笑吟吟道,“哦對了,我叫蕭良玉,是溫良如玉的意思。”
良玉,溫良如玉。鳳南泱靜靜地躺在床上,怔怔出神。這是個好名字,人如其名,蕭良玉是如此善良熱情的女孩子,捫心自問,她沒有理由不喜歡她。可是……
她的目光落在依舊熟睡的祝瀟陽身上。他們兩個,似乎是很般配的一對……
正想著要不要把他叫醒問問關佩玖的事,由風開了條縫進來低聲喚了兩聲,祝瀟陽沒反應,他過去拍了拍他:“醒醒,正事兒!”
祝瀟陽這才睡眼惺忪地支起身體:“我剛睡著……”
說著便要去看看鳳南泱,由風半拉半拽地把他拖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蕭良玉端著飯菜進來,在床上架了個細腿牙桌,道:“你大病初愈,我做得清淡些,嚐嚐看合不合胃口。”
鳳南泱本沒什麽胃口,可一陣香味勾得她吸了吸鼻子,不由讚道:“好香啊!你的手藝真好。”
蕭良玉靦腆一笑:“我也沒什麽別的本事,也就會做做飯罷了。你先吃著,我去忙活別的事了。”
祝瀟陽有些蔫蔫地聽著由風說話,昨夜鳳南泱高熱不退,他一宿沒有合眼。今日午後鳳南泱漸漸好轉,他才在桌子上略休息一會兒。由風晃晃他的胳膊:“聽明白了嗎?”
祝瀟陽眯著眼睛點頭,由風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那你說,我剛才說什麽了?”
祝瀟陽沒說話。由風急道:“這事跟鳳南泱有關!”
祝瀟陽這才把眼睛完全睜開:“說吧。”
由風湊近他,壓低聲音道:“盟主要我們通過鳳南泱來勸圖門,如果讓他知道你竟然敢對她動心,那是犯了橫天盟最大的忌諱!再加上盟主又以為你跟良玉的事成了,眼下祁風跟個烏眼雞似的盯著你,萬一被他拿住把柄,你以後還混不混了?”
祝瀟陽正要說話,淩風道:“由風說的有道理。瀟陽,即便不為了你自己,為了鳳南泱別被盟主盯上,你必須得收斂收斂。”
祝瀟陽歎氣道:“你們的意思是,要我以後對她不鹹不淡的,再跟良玉親密一些,讓祁風無話可說?”他別過頭,聲線有些發硬,“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做!”由風蹙眉道,“你可不能像個女人似的婆婆媽媽,隻知道兒女情長。再說了,也不是讓你對鳳南泱怎麽樣,隻不過別再在祁風麵前對她太關切,這有什麽難的呢?”
鳳南泱吃完了飯,準備起身將碗盞收拾好,不想身體竟是這樣的虛浮無力,好不容易掙紮著站起來,剛要走一步,眼中金星亂晃,嗡嗡作響,腳下一軟倒了下去。
觸地卻是軟綿綿的,似乎有個人扶住了她。陌生的氣息讓她嚇了一大跳,抬頭一看,竟是個從未見過的男子。她慌忙離他遠些,那人道:“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鳳南泱打量了他一會兒,試探道:“你也是橫天盟的人?”
祁風蹲在她麵前,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不錯。我叫祁風。”
鳳南泱這才略放心些,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祝瀟陽去哪裏了?”
祁風盯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和他很熟嗎?”
此人似乎不簡單,鳳南泱下意識搖頭:“不熟。”
“那就好了。”祁風笑道,“否則有你這樣的美人兒在他身邊,蕭良玉可不要吃醋壞了麽。”
鳳南泱一聽後半句,直接忽略了他有些輕佻無禮的話語:“他們……”
“你不知道麽?”祁風恍若無意道,“蕭良玉是我們盟主的女兒,盟主早就把她許給祝瀟陽了。”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即便她已有幾分猜測,心底仍有一股酸氣直衝眼角。但這不是情理之中的嗎?連她自己都覺得,他們很般配。她微笑起來,然而唇角這樣酸楚,笑容的僵硬無須對鏡便能自覺。她輕輕道:“這樣啊。”
祁風意味深長地探詢鳳南泱的神情,良久,才輕描淡寫,悠悠一笑:“哎,是我多心了,蕭良玉應該不會吃這樣的醋的。祝瀟陽一向花心多情,在外頭惹了多少風流債啊,想來她早該習慣了。畢竟正主就是正主,野花再香,家花才是真正裝點門戶的。”他想一想,似乎是玩笑道,“就比如說,前陣子祝瀟陽天天不知蹤影,昨日蕭良玉剛一到這兒,他立馬乖乖回來不往外跑了。嘖嘖,他對蕭良玉還真是一往情深啊。”
鳳南泱僵硬地坐在地上,地上的寒氣麻木了她的身體,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祁風似乎是發現了什麽:“怎麽這副表情?該不會他也招惹了你吧?”他帶了幾分笑意,“姑娘,你不是榮親王的人嗎?”
墨以年?!
鳳南泱的身體猛地一震,心中波濤樣的震驚慢慢被寒意凍住,墨以年,她有多久沒有想起他了?自從,自從祝瀟陽出現以後……
心下酸楚難言,仿佛心上舊傷又被人潑上無數新鹽一般,隻生生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