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故人
雖是遊牧民族,牙帳隨時遷移,沙利葉施可汗的住處亦是精靡到了極處。空間既宏大,布置亦精巧,雖說精簡再精簡,到底也是一國可汗的居所。
牙帳頂部舉頭可見絢爛奪目的貼金箔蓮花紋天花蔓重重疊疊,累成天花亂墜模樣,四壁皆是青藍色突厥樣式的吉祥紋理和狼圖騰,環環相扣,每行走一步,似乎就有迷亂不知所終之意。
到達這裏的時候天色已晚,鳳南泱便先歇了下來。關佩玖一壁服侍她沐浴,一壁悄悄道:“明晚就是大婚之日,外頭已開始布置了。奴婢打聽過了,沙利葉施可汗今日巡視邊塞的放牧疆域去了,正在回來的路上。”她滿心憂慮,“奴婢真是心疼公主,沙利葉施可汗已年過花甲,他……”
鳳南泱疲倦地搖頭,水霧蒸起的熱氣氤氳裏有玫瑰芬芳的氣味,熱熱地撲在臉上。關佩玖舀起一勺勺溫熱的水澆在她身上,她在嘩嘩的水聲裏聽見自己冷靜自持的聲音:“已經到這一步了,既來之則安之吧。沙利葉施可汗不足為慮,圖門王子……”她緩緩閉上眼睛,“突厥未來的指望多半在他身上了。”
關佩玖聞言不覺一震,壓低聲音道:“他仿佛對公主頗有好感。”
溫熱的水汽將鳳南泱溫柔包圍。其實,更像是個無處不在無法逃離的陰影。她唇角泛起一個冷淡的弧度。
一夜無話。
甫天亮的時候,因著帳中深闊,光線依舊有些晦暗不明。近旁的高幾上供著一束不知名的花,香氣清遠,淡淡縈繞在人側。地上映著窗格的影子緩緩移動著,像未知的命運,推動著鳳南泱逐漸向前。
正出神間,潘樂靈進來道:“啟稟公主,溫多娜閼氏來了。”
“溫多娜閼氏?”鳳南泱有些茫然。
撥來這裏伺候的突厥侍女月魯道:“稟公主,就是之前隨真寧長公主陪嫁過來的秦攜香。”
秦攜香安坐在椅上,她依舊喜愛著大周服飾,半透明的輕紗裏隱約透出豐潤潔白的肌膚,縷金線的月白暗花抹胸平添嬌媚之色,整個人含嫣帶媚。她淡然道:“公主殿下千裏迢迢而來,妾自當早早過來拜見,一是全了大周的禮數,二是盡突厥的地主之誼,公主不會嫌妾不請自來吧?”
這話是有些挑釁的意味的,鳳南泱也不惱,隻笑道:“在突厥見到家鄉之人,本宮也倍感親切,何來嫌棄之說呢?”
秦攜香隻報以一絲嫣然的冷笑:“難怪公主覺得親切呢,當初若不是公主成全,妾又怎麽會有這麽個讓公主欣慰的機會呢?妾還是要多謝公主。不過公主大概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在突厥與妾相見吧?”
鳳南泱和顏悅色:“當時的事情是有誤會在的。本宮一時不察,遭奸人暗算,讓你遠嫁於此。可是本宮當真沒有害你的心,隻是一直沒有機會向你解釋清楚。”
“公主不必假惺惺!”她恨恨道,“公主若是不願幫我,大可直接告訴我,我也不敢怨恨。可公主何必假意答應下來,讓我傻乎乎地等著孟太醫的診斷,斷送了我的一生!”她額上青筋幾欲迸裂,無法遏製怒氣,向鳳南泱厲聲呼喝,“你知道我有多愛朱裴嗎?他是我此生唯一愛的男人!都是因為你!因為你,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還要委身於一個我根本沒有見過的,年紀可以做我祖父的男人!”她狠狠拍著自己的胸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自從踏出宮門,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侍奉在側的人早被鳳南泱打發了出去,偌大的大帳裏,空寂得如一座空城。寂靜裏,鳳南泱的聲音縹緲如一抹淡淡的雲煙:“攜香,我給孟太醫的紙條被武清瑜換掉了,她把你的名字換成了楊芳悅。我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因為那個時候我完全相信她。後來在真寧長公主出嫁那天我看見了在她身後的你,我也十分為你心痛和惋惜,因為你方才說的那些,我也在經受。”
秦攜香怒目向她,神色淒厲而猙獰,似淩亂在疾風中一縷花魂:“公主殿下還真是能言巧辯啊!公主自己也說了,你完全相信武清瑜,可是她卻騙了你,那麽今時今日,我又怎知我會不會重蹈你的覆轍!”她連連冷笑,拍手道,“你也在經受?這才叫報應不爽呢!從今往後,我夜裏流的淚,白日飲的血,你也該嚐嚐了!真是痛快,痛快!”
鳳南泱啞口無言。秦攜香是認定了她故意為之,也恨毒了她,無論她如何解釋,秦攜香也不會相信的。可是……
真是驚訝,眼前嫵媚淩厲得毫無破綻的女子,竟會是兩年前的小小宮女,膽小懦弱,逆來順受。
秦攜香見她不說話,眼中恨意越發深了:“怎麽樣,終於承認了?天道好輪回,就算從前我拿你沒辦法,現在老天也不肯放過你!”她笑容可怖,“如今你我二人近在咫尺,公主殿下,看來妾以後的日子不會寂寞了。您呀,就好好養足精神吧,否則怎麽能和妾一同伺候好沙利葉施可汗呢?其他幾位閼氏也期待著一睹公主的芳容呢!”
她說著,笑得花枝輕顫,牽動鬢上花鈿,金翠明滅。
笑得累了,她靠在椅背上,慵懶地輕撫小腹,鳳南泱這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已然微凸。
鳳南泱微覺腦仁酸澀,輕輕歎了口氣:“你既已有身孕,還是安心養胎要緊,別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秦攜香睨她一眼,含了一絲譏誚:“嘖嘖,瞧瞧,多有一國之母的大度風範呀!妾可真是佩服極了,公主是如何做到如此表裏不一,佛口蛇心的呢?”
鳳南泱憐惜她受的苦,又想著她有孕在身,對她的挑釁隻是充耳不聞,緩緩地剝著手中一個蜜橘,聽著指甲掐破橘皮時汁水迸濺的聲音。
秦攜香發泄完了,卻像是打在棉花上,隻覺無趣,終於站起身來,揚一揚衣袖,徑自出去了。
她走後,關佩玖和木一念捧了鳳冠霞帔進來放在榻上,木一念道:“公主方才與溫多娜閼氏起了爭執麽?奴婢瞧著她仿佛不太高興的樣子。”
鳳南泱靜一靜神,輕輕道:“不記得武清瑜偷換她名字的事情了麽?她恨我。”
關佩玖微微吃驚:“溫多娜閼氏竟不信是武清瑜做的嗎?”
鳳南泱頹然歎息:“我有什麽憑證呢?就像她說的那樣,我那麽信任武清瑜,不還是被她害了,那她憑什麽相信我呢?”她的麵上微微露出一絲愧色,“其實這件事也不能說完全與我無關。武清瑜與她本無冤無仇,若不是為了對付我,武清瑜也不會利用她。”
木一念搖頭,婉聲道:“公主別這樣想,這都是武清瑜的錯,公主也是無辜之人。”
“可是,武清瑜為何要這樣做呢?難道她那時就料到公主也會來到突厥?”關佩玖有些不解。
鳳南泱的聲音平靜而冷冽:“武清瑜不是神仙,我也是前些日子才想明白,她之所以偷換秦攜香的名字,為的不過是讓她遠嫁突厥之後,她的情郎朱裴能夠深深怨恨我,否則他也不會拿自己的一條命來咬死我和李成楠的私情——她從很久之前就想著要如此害我了,當真思慮深遠,步步為營。”
關佩玖悚然驚起:“就為了這個,她竟如此狠毒,要賠上無辜女子的一生和一條人命!”
鳳南泱輕輕唏噓,似微雲落雨,飛絮綿綿:“沒能早早下狠心除掉她,的確是我的錯。隻是方才我瞧著秦攜香的樣子,仿佛並不知道朱裴已死,否則她恐怕當即就要撲過來掐死我。”
木一念道:“那麽今後可怎麽辦呢?公主才剛到突厥,便和溫多娜閼氏結下了如此深的誤會,她以後豈不是……”
鳳南泱頷首,撥弄著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樣圓,滑得幾乎捉不住手:“她再怎麽樣,我隻讓著她就是了,左不過忍著點氣,隻當磨礪自己罷了。更何況她還懷著孩子,那孩子總是無辜的,別因為我出什麽事,我可真要愧疚了。”
她心思一轉,想起一事:“對了,你們可去打聽了,真寧長公主生下的孩子如今養在誰那裏?”
木一念答道:“十三王子阿史那察罕如今在賽因閼氏膝下。聽說賽因閼氏是沙利葉施可汗的第一位可敦的陪嫁,陪伴沙利葉施可汗數十年了,但因著身子不好,一直沒能有身孕,十分喜愛孩子,十三王子養在她那裏想來也妥當。”
鳳南泱望著遠處微微出神:“大婚之後,我得好好拜會一下這位賽因閼氏。”她停一停,吩咐道,“佩玖去從我的嫁妝裏拿一對白玉鑲福壽如意,一對紅木百壽紫玉如意,這兩對如意給賽因閼氏,再拿一個赤金盤螭長命鎖和幾匹孩子衣料,就說給十三王子的。為表鄭重,這些東西由你們二人親自送去,該說什麽你們心裏有數。再告訴她不用來謝,她資曆深厚,受得起這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