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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一去紫台連朔漠

  此時外頭已有些寒意,鳳南泱披了件披風在身,拿著一管長笛下了馬車。


  她望著碧藍長空出了會兒神,一曲塞下秋自長笛飄出,於那曠野中回蕩。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這首曲子,是當年她父親教給她的,這也是鳳嵐祁最喜歡的一首曲子。鳳嵐祁畢生征戰,與別的將領不同的是,他打仗除了刀劍,還要帶一管長笛。


  阿史那圖門聽著那笛聲,卻是默然無聲,隻是出神。


  一曲終了,鳳南泱取下腰帶上佩的一枚香囊,將裏麵的香料倒了出來,從地上集了一捧土放了進去。


  阿史那圖門看著她的動作,奇道:“你這是做什麽?”


  鳳南泱唇角漫上一縷幽咽的笑意:“寧戀故鄉一撚土,莫愛他鄉萬兩金。漢人的確麻煩。”


  阿史那圖門下馬自她身後靠近,在她身側蹲下身撚了撚地上的土,嗤笑道:“我們突厥人,半輩子都在馬背上,草原上天高地闊處處為家。”他站起身覷著她,“我瞧著你比前頭的真寧長公主年紀還要小些,你爹娘竟也舍得把你嫁過來?”


  鳳南泱握緊手中長笛,滿腔酸澀:“我爹娘……早就不在了。”


  阿史那圖門淡淡“哦”了一聲,他正欲再言,忽地生出幾分凜冽之色,遠遠望向遠方。鳳南泱不知他為何突然警覺起來,不由也順著他望的方向看去,隻見極遠處的地平線上揚起一痕淺淺的黃色。她尚未明白,卻見突厥軍士驟然騷動起來,立時將阿史那圖門層層護在中央。


  阿史那圖門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越來越深,一指前方,向她道:“瞧瞧,說不定是有人舍不得你。”


  鳳南泱屏息凝神,那一脈黃線漸漸近了,細看之下竟是大隊人馬揚起一人多高的黃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聞得馬蹄聲如奔雷席卷,一時竟分不出多少人來。


  待得奔到近處,但見馬上之人皆身著黑袍,人既矯捷,馬亦雄駿,虎虎生威。前麵十二騎人馬奔到眼前三十餘步,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內中翩然馳出。馬上之人一襲玄色軟綢長衣,於灰藍天色下熠熠生輝,眉目英挺,恍若日神東君耀然自天際落。


  隔得很遠,鳳南泱其實看不清他的臉,但不知怎的,她竟一下認出了這個人。


  阿史那圖門看來也是認識他的,他瞥了鳳南泱一眼,道:“你在這兒別動。”


  他騎上馬快步過去,二人交談著什麽。阿史那圖門不時回頭看看鳳南泱,眉頭微蹙。


  四周金戈鐵馬未動,隻聽見風吹獵獵,偶爾一聲馬嘶蕭蕭。


  鳳南泱微微發怔,橫天盟,竟也與突厥有來往嗎?看來並不像從前他們以為的那樣,橫天盟行事隻為錢財,不涉朝政啊。


  祝瀟陽拱手含笑:“王子殿下別來無恙。”


  阿史那圖門揚起眉向他道:“幸會!你領著人浩浩蕩蕩地過來,我還以為是誰舍不得他們的公主,追過來要人。”


  祝瀟陽遠遠望了鳳南泱一眼,神色自若:“真寧長公主身為先帝之妹,皇室貴胄,尚且不敢有人追到居庸關來,更何況這位長安公主不過是皇上臨時封的,又有誰放在心上呢?”


  阿史那圖門蹙了蹙眉:“說到這個,我倒想問問你,你可知她到底是誰家姑娘?我方才想打聽打聽,她卻說她父母雙亡。”


  “先帝正昌十五年,驃騎將軍鳳嵐祁北征,大敗沙利葉施可汗於克魯倫河。突厥人倉皇撤離時,鳳將軍聞突厥營帳中兒啼不絕,循聲而尋,得一男嬰,不忍殺之,命副將程孝傑送歸突厥。”祝瀟陽停一停,看著他道,“那個男嬰就是王子殿下,對不對?”


  阿史那圖門深深頷首:“看來拓拔度跟你說了不少突厥的事情。不錯,我的命的確是那位鳳將軍救的,聽說他已經被你們皇帝殺了。”他輕哼一聲,語中隱然含了幾分銳氣,“真是好人沒好報。”


  祝瀟陽揚一揚唇角:“長安公主鳳南泱,就是鳳將軍之女。”


  阿史那圖門霍地抬起頭,急促道:“此話當真?”


  祝瀟陽淡淡道:“此事大周人盡皆知。當年先帝與皇後忌憚鳳將軍功高震主,強行讓他將膝下獨女送入宮中,由皇後撫養,名為恩典,實為人質。先帝駕崩後,當今天子即位,設立內衛府,讓鳳南泱更名為文澈瑾,做了內衛府第三任大閣領。”


  祝瀟陽見他隻是靜默不語,道:“長安公主的親人皆為皇上所殺,自己也被千裏迢迢送來突厥,王子殿下想想就該知道她的心裏該有多恨。她和真寧長公主不一樣,長公主尚有母親在大周,她就算不想為皇上做事也不得不做。可是長安公主已是孤身一人,皇上也不會把指望放在她身上。”


  阿史那圖門輕噓一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哪怕不為別的,就為她是鳳將軍的女兒,我也不會傷她性命。”


  祝瀟陽微微眯了眼睛:“王子殿下是重情重義知恩圖報的人,可是突厥的其他一些人未必和王子殿下一樣感念鳳將軍的恩德。旁的不說,光是好戰的弩失畢五部,便對可汗的和親政策十分不滿。真寧長公主的死因在下不知,但長安公主的確無辜。”


  阿史那圖門正聲道:“弩失畢五部再好戰,也不如咄陸五部善戰。咄陸五部是我們突厥直係,隻要我們阿史那氏還在,弩失畢五部便不敢造次。”他旋即昂首道,“一國大事本不該全推到一個女人身上,拿女人來玩心計手段,不算真男兒。”他的話音被肅殺的風沙一撲,字字若銅石金器錚錚擲地。


  祝瀟陽敬道:“王子這句話,可見王子是磊落之人。”


  阿史那圖門不覺失笑:“這話倒不假。你今日來,就是為了這個?”


  祝瀟陽簡短吐出一句:“展翅翱翔的雄鷹和羽翼未豐的雛鷹,王子可想好到底選哪個了嗎?”


  阿史那圖門鼻翼微動,很快笑道:“我都不急,你們盟主急什麽?不過你放心,你們漢人講良禽擇木而棲,這道理我懂。”他心念一轉,想起了什麽,“你這段時間見過拓拔度嗎?幫我給他帶個信兒,催他快些回突厥。”


  祝瀟陽微微一笑,道:“王子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阿史那圖門“嘿嘿”一笑:“這拓拔度,八成是在你們那兒有相好的了,否則怎會總也不回來。哎,你跟我說說,那姑娘生得俊嗎?”


  祝瀟陽唇角有隱秘的笑意:“俊是挺俊,至於這個姑娘麽……”他意味深長道,“王子拭目以待。”


  木一念拿了件厚實些的鬥篷披在鳳南泱身上,道:“公主別著涼了,這裏天一黑可冷了。”


  鳳南泱緊了緊身上的衣裳,這才想起的確是冷了,不由得瑟瑟地發抖。木一念慌道:“公主快回馬車上去吧,外麵風大。”


  鳳南泱緩緩搖頭,壓低聲音道:“你瞧這些軍士將我們圍得嚴嚴實實的,突厥軍紀嚴明,沒有阿史那圖門的命令,他們是不會動的。我沒事,再等一會兒。”


  祝瀟陽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王子殿下快些啟程吧,別誤了時候。”


  阿史那圖門拍拍他的肩:“後會有期。”


  祝瀟陽拱手為禮。塵土遠揚中,鳳南泱清瘦的身影緩緩掩去,一去紫台連朔漠,唯餘夕陽如血,染紅天際。


  夜色如輕揚的羽帳緩緩灑落,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藍色,星垂平野,明亮地燃著銀亮的光,仿佛銀漢迢迢伸手不可及。


  白洛傾與鳳致寧並乘一騎,信馬由韁,緩緩前行。


  白洛傾的身體是溫熱的,以保護的姿勢在鳳致寧身後,不離不棄。


  空曠的原野似乎永遠沒有邊際,足以讓他們漫行天地間。


  鳳致寧靠在白洛傾肩頭,低低道:“我們還要走多久?姐姐就在前麵嗎?”


  白洛傾的話語輕輕拂在耳邊,道:“別急,他們今日是到不了突厥牙帳的,肯定會在前頭的驛館休息。”他的手臂一緊,更把鳳致寧擁緊一些,聲音低沉:“你冷不冷?我把衣服給你。”


  鳳致寧輕輕搖頭:“你抱著我,我一點都不冷。你再抱緊一點,我估計就得脫衣服了。”


  白洛傾忍不住輕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臉:“羞不羞?”


  鳳致遠在另一匹馬上,臉色難看得像鬼一樣:“你們注意點兒,旁邊又不是沒有人了。”


  鳳南泱有些出神地望著深藍天野,已經到了大漠的盡頭了,再往前隱隱看得見有驛館的點點燈火。回首極目望去,隻是茫茫的原野開闊,唯有一顆胡楊,停駐在視線裏,隨風沙沙晃動滿枝的葉。這樣渺廣的大漠中,在馬車上吹著拂麵的風,仿佛隻是飄蕩在茫茫大海孤零零的一葉,無邊無際的原野,仿佛永遠都不能走到盡頭。


  若是真能隻是滄海一葉,隨波飄蕩,任意東西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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