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千載琵琶作胡語
月牙細細一彎,已是三月初四了。長夜寂寂無聲,偶爾聽得遠遠一聲更鼓,更能分明鳳南泱此時明顯略快的心跳。
“嗒嗒”兩記叩門聲敲碎了她的思緒,外頭是潘樂靈的聲音:“公主殿下,瑞陽公主來了。”
墨盼筱紅著眼睛進去的時候,鳳南泱正抱著個鳳頸琵琶,輕攏慢撚,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滑墜,凝成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交頸私語,說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春寒一掃而去,隻剩了春光常駐,依依不去。
墨盼筱不忍打擾,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她。
她見過不少美人,光是她父皇的嬪妃中便不乏絕代佳人。但鳳南泱的美是要在姹紫嫣紅的嬌豔中才格外出挑,靜靜地處於明豔之間,便如一枝萼華綠梅,或是一方美玉翡翠,沉靜地散發溫潤光華。比起別的美人美得讓人覺得不留餘地,分分寸寸逼迫於眼前,她更像芝蘭玉樹,盈然出脫於冰雪晶瑩之上,讓人心醉神迷。
難怪,難怪他會如此放不下她……
一曲終了,墨盼筱方道:“原來你還會彈琵琶。”
鳳南泱淡淡一笑:“雕蟲小技而已。”
她已經換好了婚服,那樣鮮亮的紅色,如一道閃電照徹了整個昭陽殿。尾裙長擺曳地三尺許,邊緣滾寸長的金絲綴,鑲五色米珠,行走時簌簌有聲。發鬢上一對赤金鴛鴦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更覺光彩耀目。
“天一亮,我就要去突厥了。”鳳南泱放下琵琶,幽幽一歎,亦覺傷感,“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我自問不及明妃昭君,如今卻也能體會到她的苦楚了。”
她端正坐著,隱然已有成為突厥國母的氣度風華。洞開的殿門望出去的夜色一如往常,漆黑夜空新月如眉,南京城內為迎喜事滿掌華燈絹彩,遠遠看去好似滿天的星星落滿整個天上人間,這樣熱鬧,反而顯得那一抹月華欲訴無聲。
墨盼筱抬起眼,描繪如蟬翼的長長睫毛帶了濕濛濛的水汽:“我真舍不得你走。你走了,我在這皇宮裏就又沒有朋友了。”
鳳南泱極力笑道:“別哭。我此去,是去做突厥國母的,突厥至高無上的女人,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南泱……”墨盼筱幾欲淚泫,伸手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心裏難受。”
月華如流觴輕輕傾落在身上,這樣喜氣的大紅華服也被勾勒出淡青色的光暈,朦朧的,像做了一半就被驚醒的夢,清風流連,裙裾層層盈動若飛。鳳南泱低低道:“我這十八年的人生,除去幼時生活在家中的那五年,一直活在難受裏,我早就習慣了。不用為我傷心,我能活著,就已經是萬幸了。”
墨盼筱擦了擦眼淚,勉強撐出幾分笑意:“光顧著哭,差點忘了正事。”她轉頭朝外麵喚了一聲,“進來吧。”
鳳南泱正納罕間,兩個身著宮女青衣的女子垂首而入,向她們屈膝行禮,那禮行得十分生澀,似乎是剛學來的。鳳南泱聽著她們的聲音,驚呼道:“關佩玖,木一念?”
她們抬起頭,睫毛上猶有淚珠未幹,將落未落,似小小幾顆冰珠。鳳南泱茫然地看著墨盼筱,墨盼筱向關、木二人道:“你們的忠心,自己告訴公主吧。”
她們撲通一聲跪下,懇切道:“奴婢求了瑞陽公主,瑞陽公主為奴婢在皇上麵前美言,皇上答應讓奴婢做公主的貼身丫鬟,隨公主嫁往突厥。”
鳳南泱惶然大驚,神色間不免有幾分焦急:“別胡鬧!和親是好玩的嗎?你們好好的在宮裏做內衛,到了二十五歲皇上自會給你們指婚,一世平安順遂,那樣多好!何必跟著我到突厥去過刀尖上的日子!”
關佩玖平靜地看著她,眸中清亮如水:“公主自己也知道去突厥是過刀尖上的日子,那就更要有信得過的人在身邊。奴婢不怕吃苦,公主待奴婢好,奴婢隻要跟著公主,公主去哪兒奴婢就去哪兒。”她停一停,語中已微含哽咽之聲,卻又帶了幾分歡喜與期待,“公主知道的,奴婢是蒙古人,這皇宮奴婢真的不想再待下去了。突厥離蒙古近,也許奴婢還可以有幸回家看看。這便是奴婢的私心。”
木一念也不多解釋什麽,隻道:“聖旨已下,奴婢衣裳都換好了,公主除了帶著奴婢走,也別無法子了。”
鳳南泱鼻中酸澀難言,輕輕側首:“我這輩子已經這樣了,真不想連累你們。可是我不缺侍女,倒是缺幾個真心的姐妹。”她握著墨盼筱的手,“如今已有了一個,另外兩個在哪兒呢?”
關佩玖和木一念破涕為笑:“姐姐!”
鳳南泱出嫁的儀典與真寧長公主並無二致,鼓樂聲山響徹雲,她依舊穿著鮮紅的嫁衣,在重華殿拜別皇帝,就連和親的聖旨也異曲同工。鳳南泱沒有仔細去聽,腦中昏昏漲漲的疼。
墨盼筱一宿無眠,次日便起得早。更衣梳洗妥帖,隨著一眾王爺公主前來相送。她一身水影紅密織金線長裙,珠玉盈翠,翩然而至。她從不穿這樣鮮豔的衣衫,如此盛裝而來,人人驚豔。
三王墨萬晟低聲道:“七妹今日打扮得好生嬌豔,搶新娘子的風頭嗎?”
墨盼筱看著鳳南泱被扶上六帷金玲桃紅錦幄喜轎,指尖在廣袖之下微微顫抖,那樣冰冷,她平靜的神色下有難言的戚然,輕輕道:“三哥,一個新娘子如果真心喜悅,她的風頭誰也搶不去。”
她停一停,看著墨以年和墨景嚴灰敗的臉色,語意哀涼如晨霧:“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墨萬晟饒有興趣:“二哥和老四莫不是真的都喜歡鳳南泱麽?怎麽臉色一個比一個慘。”
墨盼筱無言。鳳南泱的人生,已經踏上和她完全不一樣的路,各自曲折,各自承擔滿路花香與荒蕪。
突厥,那是她另一段人生的開始與歸宿了。
抬轎的內監腳步既快又穩,腳步落地的沙沙聲像極了永巷中嗚咽而過的風。鳳南泱驀然生了一點懷戀的心,若自己真的死在突厥,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聽見永巷的風聲。
漸生的傷感使她忍不住掀起轎簾,兩邊朱紅宮牆似兩道巨龍夾道蔓延,不見高處天色,紅牆深鎖,宮院重重,當真是如此。比之從前,這次她心中更沒有底。從前,至少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如何走。而今,生死存亡皆是未卜之事,恰如隨風搖擺的寸草,完全身不由己。
仿佛隻是一晃眼的時間,喜轎已將她送至城門外。抬轎的內監恭聲道:“啟稟公主,奴才便將公主送到這兒,虎賁衛會將公主護送到兩國交界處,突厥的迎親軍士在那裏等候公主大駕。”
一路日夜兼程並無多些休息的時候,鳳南泱雖在馬車上免受風吹日曬之苦,然而車馬顛簸,日夜不得安枕,也是十分辛苦。更不用說一眾陪嫁侍女,更是苦不堪言。
這樣足有半月餘,終於到了兩國交界地,居庸關。虎賁衛大將軍林震命令大軍停下,派了十人小隊輕裝前往居庸關外向突厥軍隊報信。
兩國自停戰起便訂立盟約,以居庸關內外五十裏為緩衝地帶,各自的大軍一旦越過,便代表開戰。因此林震即便是送親軍隊,也隻能派十人小隊前往。
這十人很快回來,身後帶著十名突厥人,為首的一身鎧甲,內著棗紅色金線密織的突厥王服,就連胯下馬匹也身披甲胄,顯然不是普通的士兵。
那人勒住馬韁,用流利的漢語朗聲道:“在下阿史那圖門,前來迎親!”
阿史那圖門?鳳南泱聽見這個名字,忍不住掀起車簾向外打量。墨天鸞曾告訴過她,沙利葉施可汗有六個成年的兒子,英勇善戰,不過大多是有勇無謀之輩,不足為慮。唯一有些出息的是他的第六子阿史那圖門,乃是第二斡兒朵閼氏燕答侖所出。不想竟是他親自領兵來迎親。
林震拱手還禮:“原來是王子殿下,失敬失敬。”
阿史那圖門看向馬車,眸色烏沉如墨,鳳南泱和他對視一眼,竟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那冷冷的目光似要噬人一般。她趕忙放下了車簾。
這些突厥人前後各五人,護送著鳳南泱的車馬向居庸關而去。她終究忍不住向來時的方向張望,天空有雁群飛過,哀鳴一聲,撲棱著翅膀往層雲浮白間飛去。出了居庸關,這樣遼闊的天空也不複湛藍如水晶的寧和。
她驀然想起初進皇宮的那一日,那樣好的天色,大雁齊飛,然而從今後,或許隻能說故國萬裏,鄉魂夢斷了……
阿史那圖門的聲音在近處響起:“停下。”
鳳南泱回過神來看著他:“怎麽了?”
他的目光逡巡在鳳南泱麵上,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你們漢人就是麻煩,不過換個地方住而已,還眼淚汪汪地望著老家。你既然舍不得,就自己下來好好再看看,別哭著往我們突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