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昭陽鳴鳳
第二日晨起,鳳南泱透過床上的紗帳,隱隱約約覺得門口站著幾個人,不由出聲喚道:“誰在那裏?”
那幾個人屈膝行禮:“奴婢給公主殿下請安。”
鳳南泱緩緩沉下臉來,心道墨天鸞果然好快的動作。她道:“門口的守衛都撤了嗎?”
領頭的侍女道:“回稟公主殿下,已經撤了。皇上有旨,命奴婢等為公主梳妝更衣,移居昭陽殿。”
鳳南泱披衣起身,冷眼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麵色沉靜如波瀾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麽久,穿慣了內衛服,鉛華不施,素麵朝天。她幾乎快忘了,她也有著一張美好年輕的臉龐。
那四個侍女帶來的是公主所能擁有的最華貴嫵媚的衣裳,質地輕軟,色澤如花鮮豔,並且散發出芬芳的花木清香,光豔如流霞,刺繡處綴著珍珠,與金絲銀線相映生輝,透著繁迷的皇家貴氣。
她坐在妝台前,任由她們為她梳妝。
著青衣的侍女為她拆散發髻,淋淋漓漓散下一頭幾欲委地的青絲,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緞。反手細細綰了驚鴻歸雲髻,插上發簪步搖,有細碎清靈的響聲。
著紫衣的侍女為她在頸上用工筆細細描了纏枝海棠的紋樣,緋紅花朵碧綠枝葉,以銀粉勾邊,綴以散碎水鑽,一枝一葉,一花一瓣,絞纏繁複,說不盡的悱惻意態。同色的紅瑪瑙耳墜上的流蘇長長墜至肩胛,微涼,酥酥地癢。
著粉衣的侍女為她畫眉,臉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勻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飛霞妝,她臉上幽暗的蒼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紅。她又用蔻丹為她染了指甲,都描作鮮豔奪目的玫瑰紅色,像十朵小小薔薇綻放在指尖。
待一切停當,鳳南泱凝眸向鏡,鏡中人已經一掃黯淡容光,遍體璀璨,明豔不可方物。如同一張光豔的麵具,掩蓋住她此刻晦暗的心情。
這鳳冠霞帔於她而言,何嚐不是萬重枷鎖,鎖盡一生歡欣希望。
內衛府外早有軟轎等候。
此時天色還早,晨光金燦明朗,照在昭陽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連著雕欄玉砌也別有光輝。昭陽殿外花木扶疏,鮮花盛開如繁錦,反射著清亮露光,姹紫嫣紅一片。
鳳南泱在院中默默地站了片刻,掃視兩邊規規矩矩跪著的內監宮女們一眼,隨口道:“都起來吧。”
眾人謝了恩起身,幾個侍女小心地扶著她進了正殿坐下。
有小宮女獻上茶來,方才服侍她梳妝更衣的四個侍女率先向她叩頭請安,鳳南泱這才知道,紫衣侍女名叫商詩芸,青衣侍女名叫晏書柳,粉衣侍女名叫聞禮曦,領頭的侍女名叫潘樂靈。
鳳南泱細細打量,是四個妙齡女子,不過十七八歲左右,皮膚白淨,很有幾分標致。
鳳南泱緩緩道:“詩書禮樂,好名字。誰給你們取的?”
為首的潘樂靈很是伶俐:“奴婢們原本用的都是些粗笨的名字,小紅青兒等等。因著要來伺候公主,內務府的總管便給奴婢們改了好名字,隻怕配不上公主的身份。”
鳳南泱含笑道:“那你們從前在哪裏伺候?”
潘樂靈道:“奴婢和晏書柳原本是伺候真寧長公主的,長公主出嫁後奴婢二人便被留在宮中灑掃。商詩芸和聞禮曦是今年新進宮的宮女,之前伺候莊仁太妃,莊仁太妃如今病著,她們便被遣了出來。”
她說罷便盈盈拜下:“奴婢們粗笨,但既到了昭陽殿,定會全心全意伺候公主。”
很機靈的女孩子。
鳳南泱深深凝眸,隻不知是不是墨天鸞的眼線。
她的婚期因著真寧長公主新喪,便被定在明年三月。墨天鸞說,那時候草長鶯飛,春和景明,是她出嫁的好日子。
午睡起來,秋日的暖陽似一朵芙蕖盛開在身上,她微眯了眼道:“我……本宮想出去走走,皇上可有旨意不允嗎?”
潘樂靈忙道:“公主想去哪裏都可以,您是公主呀。”
“公主?”鳳南泱輕微揚起唇角,算是微笑,“多好聽的兩個字呀。”
彼時的太液池碧波清澈,柔緩蕩漾間有無數個太陽的小影子,讓人覺得燦爛又虛幻。秋光如畫,風荷圓舉,尚未有凋殘零落之意。仿佛上林苑永遠是這樣美,春色無邊,秋意濃華,連冬日裏也有用綢絹製成的花葉點綴。
似乎,她還是第一次這樣,以一個在上者的姿態去欣賞這一切。
她其實甚想去內衛府看看。傅鬱泠死得不明不白,黎抒言在內衛府一定很難過。可是去了難免又要碰上其他人,她實在不願再看到那些嘴臉。
正要起身回昭陽殿,卻見墨景嚴帶了幾個小廝正從前頭來。她一時未及反應,墨景嚴已經泰然走近:“長安公主。”
鳳南泱屏退了下人,道:“幾日不見王爺,沒想到再見時已經天翻地覆。”他的眼下有些發青,看來是幾日沒有睡好覺了,鳳南泱心頭一酸,“一切已成定局,王爺還是善自珍重的好。”
墨景嚴的目光落在她的錦衣華服上,有一瞬的心痛與無奈,很快道:“我再不好,也隻不過是不思飲食罷了,可你……你明知道去突厥不止和親這麽簡單。”
鳳南泱搖頭苦笑:“都是命,怪不了誰。”
墨景嚴亦是泫然,然而畢竟是個男人,到底忍住了。他咬咬牙,似下定了決心般道:“隻要你肯,我會想法子救你出來。”
鳳南泱一時未解:“什麽?”
墨景嚴低聲道:“我可以在送親的路上找人把你劫走,送得遠遠的,就說你摔下了懸崖,屍骨無存。或者……”
鳳南泱歎息,靜靜看著他:“王爺若是為了我犯下這種死罪,讓我這一輩子怎麽過呢?王爺不是這樣衝動的人呀。”
他忽地抬頭,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燒:“我什麽都可以鎮定,可凡事到了你身上,我沒辦法不衝動!你心裏都知道的。”
鳳南泱隻不語。他接著道:“那日二哥去告訴你和親的事,你定是看到他臉上的傷了,那是我打的。我在皇宮裏公然打了自己的親哥哥榮親王,大概真的是瘋了。可是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鳳南泱神色頹然一黯:“普天之下,至高無上的隻有皇上,她的旨意沒有人違背得了,榮親王也一樣。”
墨景嚴悵然道:“是否違背得了可以看出能力夠不夠,可是有沒有盡力去違背,才能看出心夠不夠。”
鳳南泱不由道:“我知道榮親王在許多事上做不到王爺這樣,我也知道他對我的心大約真是不及王爺的,可是……我是真的愛他。你的好我都知道。若說做皇子,你能文能武,行事穩妥,從不讓父母憂心;若說做丈夫,你將來一定會是一個好夫君,疼惜妻兒,百般照顧。可我沒有辦法對你有男女之情,但我心中永遠視你為親為友,永遠都會。”
真的,一個女人若真心愛著一個男人,連他細微的關懷亦能一葉落知秋;若不喜歡,無論他如何情深,不過隻能讓她裝聾作啞,恍若未聞而已。
墨景嚴無言以對,神情凍住,仿佛被第一場秋霜卷裹的綠葉,沮喪而頹唐:“這樣的話,你明裏暗裏對我說過無數次了,可我總也不死心,總想再等等。”
鳳南泱長歎道:“你知道嗎,在榮親王數年前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對他就有不一樣的感覺。還有小時候的李文譽,我的確是喜歡過他的,隻是入宮後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才慢慢放下了這份感情。我說這些,隻是想告訴王爺,有的人隻要站在那裏,我就能感覺到心裏的悸動,可是對王爺你,我真的隻有感激和歉疚。”
他眼中的惆悵和失望濃密如初冬時節的大霧:“其實你大可告訴我讓我再等等,給你些時間想想,我即便這樣慢慢等一輩子也不要緊。可你為什麽一定要這樣拒絕我,殘忍決絕至此,不讓我有一點點希望?”
他語中的傷懷感染了鳳南泱的心緒,她怔一怔,心中亦是愁苦,卻不肯在臉上流露半分,隻輕緩道:“我若是給你虛無的希望,讓你白白等待,那豈不害得你一直放不下?我並不是這樣的人。所以,這一輩子,我會敬你如兄如友,來回報你待我種種的好。”
她說得輕柔如春風化雨,但話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得出來。
墨景嚴悵然良久。明淨的天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是照在一個永遠陰暗的角落之上,怎麽也照不亮。他雖失落,卻也極力鎮靜著道:“你總是讓我拿你沒有辦法……你的話我明白了,隻是你無須對我有什麽歉疚,我對你好,那是我心甘情願的,你接受了,我會很開心,那已經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報答了。”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須臾,狠狠閉一閉眼,大步離去。
可他走得並不決絕,頻頻回首,眼中的眷戀和傷痛,直欲摧人心腸。鳳南泱幾乎不敢看他的目光,隻是如常微笑著,眼見他眼中的眷戀和不舍似天邊最後一抹斜陽,終於一點一點,絕望地沉墜了下去,隻餘無限傷痛,似無邊夜幕,黑暗到讓人沉淪。
鳳南泱垂首片刻,能出口的,終究隻是長長的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