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長安
“你大概不知道,在我們還沒有撕破臉的時候,我曾多次見過李成楠在遠處癡癡地凝望你的背影。”武清瑜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歡悅而清脆,“一開始我還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看你,直到馮希慕惹出了事端,李成楠那樣的反應,我才猜到了七八分。如此的深情厚誼,我又怎能委屈他一輩子藏在心裏呢?於是我便派人去宮外查,這才知道,原來啊,你們竟是青梅竹馬!”
文澈瑾怒極,轉瞬顏色清淡沉靜,一字字清如碎冰:“你做事很周全,越來越縝密了。我真是後悔,當初沒能下狠心了結了你。你與橫天盟勾結,這才是實打實的死罪。”
武清瑜輕顰淺蹙,凝視她片刻:“說來也怪,我倒想問你呢,你陷害了我收受宣平侯的賄賂,為何不趁熱打鐵?”她想了想,忽而笑道,“是了,哪裏是心軟呢,你沒有證據。”
文澈瑾看也不看她的嘴臉,淡淡道:“你陷害我所謂的證據,也不過是你和馮希慕的巧言令色罷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該知道輕重。隻是我不明白,你與橫天盟勾結,又是圖什麽?隻是為了錢嗎?”
武清瑜笑意款款,眉目濯濯:“錢?我是當今皇上的親侄女,我會為了錢不要命嗎?我是為了什麽,現在還不能對你說,不過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文澈瑾似想起了什麽,輕笑道:“你自以為得意了,可知家賊難防呢?那一日你被革職,武心禮到我房裏來鬧,她質問我為何要害你。我還沒說什麽呢,她便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武清瑜微斂了笑意:“什麽?”
文澈瑾打量著她:“你這麽恨我,難道就是因為你對榮親王芳心暗許嗎?”
她清晰地捕捉到了武清瑜神色一瞬間的變化,接著道:“武心禮可不蠢,她特地前來假意質問,實則告訴我此事,你猜這是為了什麽?”她快意一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自求多福吧。”
武清瑜很快神色如常,笑吟吟地湊近她,嘴角銜著詭秘而冶豔的笑意:“你怕不怕,我把鳳致遠和鳳致寧的事告訴皇上?”
文澈瑾輕輕將她肩上的灰塵撣去,曼聲道:“你要說早就說了,還用得著等到現在嗎?說與不說之間的權衡,你自是兩利相權取其重的。你派去刺殺致遠致寧的人應該也向你回稟了,有人在暗中保護他們。”
武清瑜緩緩笑起來,起先隻是一縷笑意,漸漸笑容漸濃,終於扼製不住笑出聲來:“文澈瑾,你知道你輸在哪裏嗎?我一直以來就十分純粹,隻想要得到最好的生活。我不奢求情愛,不奢求保持本心。而你呢,保住了命還想為你鳳家洗冤,有了尊位想要情愛,有了愛人還奢求一心一意白頭不離。你要知道,在這皇宮裏麵,你的一切都掌握在皇上手裏,你求的越多,想要守護的越多,便越是告訴旁人,你的軟肋有多少。其實對於李成楠這件事,你有很多機會保住自己,我被革職的時候,你也有很多機會置我於死地,可是你都一一放棄了。那時我就知道,你必敗無疑。”
她說著,環視文澈瑾蕭索冷落的房室,不覺暢快。她無疑是歡喜的,歡喜裏又有疑懼。自己千辛萬苦所得的一切,若不能在失敗者前炫耀,豈不是衣錦夜行,無人襯托她的快樂。
光陰凝在簷角,遲遲不肯流去。文澈瑾明了,亦承認:“不錯,在心狠手辣這件事上,我不如你。”
武清瑜唇角笑意不減:“心狠手辣有心狠手辣的好,你該知道皇宮裏單純的人是活不下去的。不過,看在咱們做了這麽多年表麵姐妹的份上,我還是真心地祝你與突厥可汗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她說著,森森地笑得前仰後合,眼裏閃過惡毒而愉悅的光。
也不知笑了多久,武清瑜終於累了。文澈瑾還是那般波瀾不驚,如古井深水,沉沉深定。她頗為無趣,拂衣起身,撂下一句話:“一會兒皇上要見你,拾掇著去吧。”
文澈瑾隻身跪在顯陽殿中。
墨天鸞並沒有說話,隻是她的目光那樣冷,那樣遠,仿佛渾身上下都透著寒氣。
自前段時間風寒反複,又為國事煩心,再加上因李成楠一事的氣憤,墨天鸞的身體已經差了很多。顯陽殿裏有燉得香甜的冰糖雪梨的味道,大概是墨天鸞用來止咳的。
是了,文澈瑾忽然想到,墨天鸞已經老了,她早就不再是當年那個國色天香的皇後娘娘了。
可是她實在想不通,墨天鸞就像個火山,在位一日,便有無數的人也許會被抄家滅族。她怎麽還不死?
她還要活多久?
然而口中,卻是極恭順的:“草民參見皇上。恭祝吾皇聖安。”
“草民?”墨天鸞玩味著這個自稱,“不錯,如今的確是草民了。你突然這樣自稱,朕還真有些不習慣。”
文澈瑾靜靜道:“草民得蒙皇上聖恩,還能有自稱草民的機會,感激不盡。”
墨天鸞似乎是笑了一笑:“那麽,對於朕給你的自稱本宮的機會,你可感激麽?”
文澈瑾從容叩拜:“皇上所賜,皆是無上榮寵。”
墨天鸞咳了幾聲,端起冰糖雪梨喝了一口,淡淡瞟她一眼:“你倒是乖覺,知道求情沒用幹脆謝恩。你既如此聽話,朕也就不追究你與李成楠的苟且之事了。你要知道,朕如果想,將你千刀萬剮也沒有人能攔得住。”
墨天鸞會有這麽仁慈嗎?文澈瑾心底冷笑,這兩個字從始至終就與她無關。她恨毒了自己,她明知道對和親一個女子來說是多痛苦的事情。她就是要讓自己活得比死還痛苦,這樣她才能解氣。與這個相比,千刀萬剮都算便宜了自己。
文澈瑾輕輕舒一口氣:“謝皇上隆恩。”
墨天鸞的語調與往常並無二致:“朕問你,你到了突厥以後怎樣打算?”
文澈瑾想了片刻,緩緩啟唇:“謹遵皇上吩咐。”
墨天鸞頗含意味地看她一眼:“你知道,突厥鐵騎驍勇善戰,可我大周多年來一直把精力放在治理內政上,對外多以和為主。突厥,狼種也,不可以仁義教,不可以刑法威,唯一可行的便是有妥帖的人到那裏去,看著突厥人。這樣朕和百官才能放心。”
文澈瑾早已猜到墨天鸞的用意,麵色如沉水:“皇上說的是。”
墨天鸞的手指在桌上篤篤地敲著,她閑閑道:“你很聰明,也有為朕做事的能力,就看你有沒有這個心了。不過單靠你一人定是不夠的,你的陪嫁裏會有朕為你安排的幫手。不過你現下無需知道是誰,她們也不會主動跟你說。其實你也沒必要知道,隻要你安安分分的,就是幫朕最大的忙了。”
她能明白墨天鸞的意思。陪嫁裏有墨天鸞的親信監視著她,但是她卻不知道具體是誰。這樣她誰也不能相信,誰都要懷疑,若是想做些什麽,更是難上加難。
“皇上思慮周詳。”她隻得道。
墨天鸞口氣淡淡的:“真寧難產薨逝,留下一子,這個孩子自幼便沒了母親,實在可憐。你好好照拂他,畢竟他也是大周的血脈。”
哦,是想著有朝一日這個孩子能繼任突厥可汗,是嗎?
文澈瑾心底冷笑,口中卻極柔順:“是。”她稍有疑惑,“隻是這個孩子還小,沙利葉施可汗其他成年的子嗣……”
墨天鸞朝她招一招手:“你過來。”
文澈瑾行至她麵前,墨天鸞從袖中取出小而薄的一個暗黃紙包。文澈瑾接過打開,那是一種研磨得極細的粉末,仔細看是淺淺的綠色,散發著薄薄的酒香。
墨天鸞不動聲色,隻低語道:“朕知道你聰慧過人,一定會讓它派上用場。”
文澈瑾的驚詫隻是一瞬:“毒藥?”
墨天鸞的眼神意味深長:“讓人中毒身亡豈非愚蠢?這是一種特殊的迷情藥,藥力是普通迷情藥的十倍甚至數十倍,而且查驗不出。用的時候隻要一點點就好,最好再多飲些酒。你該知道,縱欲過度不僅傷身,也是會要命的。”
文澈瑾身子微微一震,繼而端正跪下:“是。”
墨天鸞眼中有淺淺的笑意,單手抵著下頜:“沙利葉施可汗有六個成年的兒子,英勇善戰,不過大多是有勇無謀之輩,不足為慮。唯一有些出息的是他的第六子阿史那圖門,乃是第二斡兒朵閼氏燕答侖所出。你自己掂量著辦。”
她沉吟了一會兒:“朕會封你為長安公主,享嫡公主禮。你去了突厥,便是突厥可汗的可敦,突厥至高無上的女人。”她停一停,驟然放重了語氣,“不過你要記住,你是大周的子民,你的心,必須向著大周!”
文澈瑾隻默然承受她施與她的命運,額頭觸上冰涼的金磚地,口中緩緩道:“草民不敢忘恩。”
墨天鸞的神色逐漸溫和下來:“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日朕的旨意便會傳遍朝野。自明日起,你便是大周的長安公主,鳳南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