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祖訓
一早起來,文澈瑾有些頭暈腦脹,回想起昨日似乎是個夢,她勸自己隻是做了個噩夢而已。可是當她的手摸到枕頭下的那封書信時才想起,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那信她還沒有看。
信紙的邊角已經泛黃,但外頭裝信的封皮卻是嶄新的。可見程孝傑十分愛惜,時常為信更換新的封皮。
她的手顫抖地打開了信紙。
“南泱吾兒,孝傑既已將此信交給你,定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爹爹不知道你此時出了什麽事,爹爹隻能告訴你,你要保護好自己,盡力地活下去。
鳳家自我朝開國以來世代習武為將,還曾出過你姨奶奶那樣的巾幗女將。但你不知道的是,鳳家有個祖訓,所有鳳家後裔的每一代裏無論男女,隻能有一個人入官場,而這個人的所有子女便不可踏入官場半步。
當初爹爹很不理解這個祖訓,隻覺得這樣十分愚蠢。既然我鳳家血液裏流淌著將才天賦,為何不可盡情發揮出來?且如此一來,每一代裏唯一的那個將軍在朝中豈不孤立無援,怎比得上有親人在側?
可是在爹爹之前的鳳家後人,他們都嚴格遵守著這個祖訓,無人敢違背。這也就是為什麽最初你的所有叔叔和姑姑,他們要麽經商,要麽務農,最多是個地主豪紳,隻有爹爹一個人做了將軍。
你知道爹爹和你娘親一向夫妻恩愛,爹爹從不願娶妾。你娘親嫁給爹爹以後,一開始兩年未曾生育,爹爹雖不曾介懷,可是你娘親卻不肯讓爹爹總無子嗣。於是她做主給爹爹納了偏房,生下了你大哥。大約也是上天庇佑,後來你娘親終於懷上了你。
之後,爹爹找來了你所有的叔叔和姑姑,一起討論在爹爹之後,應該由誰的哪一個子嗣任將軍之位。他們中許多人已無此心,隻有你二叔和五叔的兩個兒子躍躍欲試。可是依照祖訓隻能是他們二人中的一個,這時便要做個選擇。
他們兩人互不相讓,爹爹也不好做惡人。於是那個時候,爹爹便做了個此生最後悔的決定——爹爹讓他們兩個和你大哥一起,跟著爹爹習武上陣。
除了你二叔和兩個堂兄,其他人都不讚成這個決定,他們說祖訓不可改。爹爹便說,這祖訓本就是無緣無故的,也沒有什麽益處,他們三個如果能一起建功立業,那是鳳家多大的榮耀。在爹爹的勸說之下,他們終於妥協了。甚至你二叔也提出想要入朝為官。當然,爹爹答應了他。
這之後,他們三個果然不負眾望,相繼加官進爵,爹爹那時亦覺得十分滿意。
可是好景不長,他們打的勝仗多了,年輕氣盛起來便難免有些驕傲。終於有一天,在與趙國的一場戰役裏,你大哥輕敵中了敵人的圈套,兩個堂兄沒有問過我便領兵去救他,三個人被圍困起來,他們帶領的三萬大軍全軍覆沒。
那是爹爹手裏最大的敗仗。爹爹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遲了,趕到那裏時敵軍已經撤走了。爹爹找到了你兩個堂兄,其中一個還有一口氣在,他對爹爹說,‘三叔,是我們不好,連累了三叔英名。祖訓不可改,但願侄兒的一條命能讓祖先息怒。’說完後,他便氣絕身亡了。
在這場敗仗前,你大哥的生母便生病去世了。來報喪的仆人說,她死前唯一的遺願便是希望爹爹能照顧好她的兒子,讓他好好活下去。
所以,在爹爹得知有軍士終於找到了你大哥,並且他還活著的時候,當即便跪了下來,向蒼天叩首謝恩。
你大哥雖保住了性命,但是重傷之下身體虛弱,爹爹看著他的樣子,看著你兩個堂兄的屍身,實在是自責又懊悔。
於是,爹爹腦子一熱,便做了一個荒唐的決定——為你大哥報喪,用一個軍士的屍身替換了他。然後,讓孝傑將你大哥送去了你小姑家裏,讓他隱姓埋名,平凡地活下去。至於你大哥傷好後去了哪裏,現在如何了,爹爹也不知道。為了他的絕對安全,爹爹斷了和他的所有聯係。
後來還是有鳳家子孫自願跟隨爹爹上戰場,爹爹全都應允了。他們很聰明,聽爹爹的話,也從不驕傲輕敵,各自或多或少地升了官有了軍權。可惜的是,那時爹爹依舊認為,祖訓可以改。
直到爹爹最後一次上戰場,滅了趙國回京,皇上便強要了你去做人質。南泱,其實爹爹一直對你很愧疚,覺得很對不起你。你太懂事了,懂事得讓爹爹心疼。可是爹爹總想著,這隻是暫時的,等爹爹老了,皇上也許就放鬆了警惕,就會把你送回來了。
可是爹爹忘了,爹爹老了,你的那些堂兄表兄,他們都還年輕。他們在戰場上建的功業,不一樣都是鳳家的嗎?爹爹可以放下兵權安安穩穩地在京城過日子,可他們不行,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爹爹此時再想起祖訓,便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皇上還是忌憚鳳家功高震主,起了殺心。
南泱,可憐爹爹臨了了,才明白祖訓的深意。可是爹爹已經做錯了,已經害得鳳家慘遭滅族之災,爹爹是鳳家的罪人,無顏麵對列祖列宗。
爹爹之所以不想讓你知道這些,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不要有太多的負擔,負擔重了,你會活得很痛苦。爹爹虧欠你的太多了,已經沒有機會還了,你一定要善自珍重,爹爹會在天上看著你,保佑你。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她父親的筆跡她是看得極熟的,寫到最後,筆力漸次軟弱無力,斷斷續續,有淚痕著洇其上,把墨跡化得一小團一小團如綻放的墨梅一般。可見他下筆時傷心哀痛到了何種地步。
文澈瑾雙手無力一鬆,紙張輕若無物一般飛了出去,悄無聲息地落到地上。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一絲一絲抽空了,頹然軟綿綿委地坐下。窗外秋蟲鳴噪不已,一樹紅楓娉婷掩映在窗前,那嬌紅一色刺得她雙目如同要盲了一般疼痛。
一下子知道了太多事情,她有些承受不住。她疲憊地靠在牆上,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那是一個冗長的夢,夢裏有無盡的往事,紛至遝來,瑣碎而清晰。夢得那麽長,那麽多的事,這十幾年,仿佛已經過了一生那般久遠。
她靜靜等待著墨天鸞的傳召。不想午後,卻是武清瑜踏入了她的房內。
武清瑜很是客氣,因著從前常來極是熟稔。她全然不理會文澈瑾的冷淡,徑自在暖閣榻上坐下,軟聲細語:“聽聞你要遠嫁突厥和親了,我特地找了一對上好的翡翠玉鐲來,給你做賀禮。”
從前文澈瑾做大閣領的時候佩戴的表明身份的腰帶、穿著的官服已經到了武清瑜身上,如此意氣風發,可她的唇角卻蘊著一絲淺笑,溫和有禮,可見這位新晉的大閣領是如何的平易近人。
文澈瑾懶怠說話,容顏平淡至憔悴。但她還是未失儀容,發髻一絲不亂,眉眼輕揚,目光平和。
她並不介懷武清瑜突然闖入,也不介懷她上來便直戳她的痛處,隻淡淡道:“難為大閣領來一趟,也多謝大閣領的厚禮。”
武清瑜看著她並不因她的挑釁而著惱,心底微澀,無端氣餒了三分,嘴上便更尖刻了:“哎,其實我合該早些來看望你,咱們怎麽說也姐妹一場。隻不過你也知道,這大閣領的位子看著威風,其實呀可熬人了,我這也是實在抽不出空,你可別介意。”
文澈瑾定定看她一眼,忽而淺淺笑道:“這份辛苦,大閣領應該還是受得起的。”
武清瑜見她不惱不怒,一股暗火騰地躍上心間,笑道:“我如今在皇宮裏再怎麽辛苦,也比不上來日你嫁去突厥辛苦。聽聞那突厥的沙利葉施可汗年過半百,不過那也不打緊,到底也是一國可汗,老了想必也是英姿颯爽的。再不濟,等他死了,你嫁給他的兒子,那便是年歲相當,郎才女貌了。”
文澈瑾淡淡“嗬”了一聲:“是啊,各人自有各人福,苦日子過完了就是好日子了,誰又能知道以後的事呢。”
武清瑜被詰住,見文澈瑾不動聲色,嘴上愈加犀利:“我瞧著,你也不必太過悲傷。再怎麽說,那死了的李成楠也是世間一等一的美男子,你能與他風流一場,也算是值了。至於來日的夫君嘛……”她輕笑,“想來突厥民風開放,也不會計較這些的。”
文澈瑾忍住心頭的悲慟與恨意,道:“原來大閣領貴步挪動,是為此事。”
武清瑜笑得溫和:“其實啊,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在想該怎麽扳倒你。你知道我是皇上的侄女,論出身,我怎麽也該是大閣領才對,怎的讓你越過我去?我呀,想了好多辦法,可是樣樣都有那麽一點餘地和疏漏,直到有一日我注意到了李成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