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嫁娶不須啼(下)
他的話生冷地一字一字地鑽入耳中,像是無數隻灰色的小蟲雜亂地撲打著翅膀,在耳中嗡嗡地嘈雜著,吵得她頭昏眼花。她的麵孔失去了血色,全身冰冷:“你說什麽?”
墨以年的眼裏隱約有淚光簌簌,泠然閃爍:“皇上說,真寧長公主薨逝,突厥不可無人,她會讓你享嫡公主禮,嫁去突厥做沙利葉施可汗的可敦。我和景嚴勸了好久,可是皇上心意已決……瑾兒,對不起,對不起……”
文澈瑾怔怔地聽他說著,很安靜地聽,隻覺得身上像被一把鈍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銼磨著,磨得血肉模糊,眼睜睜看它鮮血蜿蜒,疼到麻木。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齒間,胸腔的血氣澎湃到無法抑製。墨以年絮絮地說著“對不起”,文澈瑾隻不言不語,恍若未聞。
他說,和親。去突厥和親。
像真寧長公主那樣,遠離故土、親人和愛人,嫁給一個年紀可以做她祖父的陌生男人,為他生兒育女。
也許,還要死在那裏,魂魄永世不得歸。
墨以年含淚依舊道:“瑾兒,你恨我吧,我救不了你,我沒用!”
文澈瑾心中“咯咯”地響著,仿佛什麽東西狠狠地裂開了,心裏的某種純白的希望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齏粉,揮灑得漫天漫地,再補不回來了。
她寧願去死。真的,生不如死。
在她已經失去了許多的人生裏麵,唯一盼望的就是有朝一日嫁予墨以年,與他長相廝守。可是如今,連這也變成了此生想也不能想的奢望。
這樣想著,胸中愈加大慟。五髒六腑像被無數隻利爪強行撕扯著,扭擰著,唇齒間的血腥氣味蔓延到喉中,她一個忍不住,嘔出一股腥甜之味,那猩紅黏稠的液體從口中傾吐而出時,仿佛整個心肺都被痛楚著嘔了出來。
強烈而痛楚的絕望,讓她的身體如寒冬被吹落枝頭的最後一片落葉,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她的神誌並沒有暈去,身體被墨以年慌亂地抱在了懷裏。墨以年滿麵痛悔:“瑾兒,你聽我說,事情不是沒有餘地,最重要的是你要好好活著,活著才能有希望!”
文澈瑾迷茫張口,心神劇痛之下聲音粗嘎得連自己也不相信,隻問:“什麽餘地?什麽希望?突厥習俗子承父妾,哪怕沙利葉施可汗死了我還要嫁給他的兒子!我這輩子都在突厥了!”
墨以年的聲音有些低迷的潮濕:“瑾兒,你相信我,等我登基,我一定第一時間把你接回來!”
文澈瑾的情緒激動到無法克製,她惶然地激烈搖頭:“你讓我死!殺了我,快殺了我!”
內衛府大門外,程孝傑急匆匆地領著幾個鷹揚衛前來,武心禮攔住了他:“這裏是內衛府,程將軍有何貴幹?”
程孝傑冷冷地瞥她一眼:“本將軍奉四王爺之命有要事要辦,閃開!”
武心禮擋在他麵前:“程將軍可有四王爺手令?即便有,將軍也不可接近文澈瑾的房室!”
“別逼我動手。”程孝傑話音剛落,他身後的鷹揚衛同時拔劍半出鞘,金戈之聲驚動了院中的所有內衛。
“大閣領和副閣領呢?”武心禮問道。
另一個內衛道:“在皇上身邊呢。”
黎抒言排眾上前:“程將軍這邊請。”
武心禮瞪著她:“你想幹什麽?誰給你的權力在這兒發號施令!”
黎抒言的氣勢絲毫不輸於她:“你又想幹什麽?有什麽權力在這兒攔著堂堂的鷹揚衛大將軍?即便是大閣領在這兒,她也得與大將軍平禮相待!”
有霍霍的風隨著程孝傑的聲音灌入,吹散了文澈瑾聲嘶力竭的尾音:“南泱!你忘了你爹娘是怎麽死的了嗎!”
文澈瑾淚流滿麵,全身的氣力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被驟然抽光,軟弱而彷徨。她癡癡地喚道:“爹爹,娘親……”
程孝傑聲色俱厲,逼視著她:“你爹一輩子為大周浴血沙場,換來了女兒被搶來做人質,換來了皇帝的一句‘留不得’,換來了亂臣賊子的罵名!此仇此恨,你都忘了嗎?”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湧不止。文澈瑾淚眼迷離:“沒有,我沒忘,我沒忘!”
程孝傑歎了口氣:“南泱,你如果死了,鳳家就真的再也沒有指望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曾經朱門繡戶的鳳府,原來轟轟烈烈之後,也不過是人丁凋零,家財散盡,落得個高樓轟然塌的結局。
熱淚洶湧而出,像是要刺盲了眼睛。她原以為自己會永遠被困在這裏,如同夜鶯失去了啼聲,鳥兒被折斷了翅膀,生生困在這裏一生一世。
程孝傑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裏頭的藥的氣味刺鼻得讓人暈眩。他的語氣帶了一點點蠱惑:“南泱,我知道你害怕,這樣的未來是誰也不想要的。你如果不想要這條命,就把這藥喝下去,不會很痛的。你也不用有什麽後顧之憂,反正鳳家也沒有其他人了,你的兩個弟弟自會有人照料。頂多就是你父親的反賊之名永遠傳於後世,不過那也不要緊,死後的事情你不會知道的。”
文澈瑾死命地別過頭去,驚懼地一掌推開程孝傑手中的藥,厲聲道:“我不喝!”片刻後,她沉緩了氣息,靜靜道:“叔父,我不喝,我要活下去。鳳家的子孫不怕死,但也絕不枉死!”
微冷的空氣被她深深吸入胸腔,呼吸間有錐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難再痛,她依舊要活下去。為了她自己,為了她僅剩的親人,為了為她父親平反,為了所有真心對她的人,她不能死。
腦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鋼針狠狠刺入又緩緩拔出。那樣痛!然而越是痛,她越是清醒。
程孝傑終於欣慰:“南泱,你要明白,當一個人什麽都可以舍棄之時,才是她真正無所畏懼之時。”
文澈瑾安靜坐正身子,眸光似死灰裏重新燃起的光亮。她沉靜道:“叔父放心,我容不得自己去死。現在叔父可以告訴我,當年父親的秘密了嗎?”
程孝傑點點頭,將一封發黃的信遞給文澈瑾:“這是當年你父親臨死前寫下的,他囑咐我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再給你看。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你能一輩子都不知道這件事。”
文澈瑾一字一字道:“南泱明白了。”她的思路異常清晰,“叔父手中有三千鷹揚衛。皇宮中有十二衛率及千牛衛、羽林衛,再算上內衛,這些衛率各司其職,保衛皇宮及京城的安全。”她看一眼墨以年,接著道,“皇上和先帝都多疑,從不給親王半點兵權,榮親王再得皇上青睞卻也隻有五百府兵。叔父知道兵權的重要性,希望叔父可以看在南泱的份上,對榮親王多加親近。這是南泱臨走前的最後一點心願,求叔父成全。”
她說著便深深叩首在地:“南泱拜謝叔父。”
程孝傑忙扶了她起來:“你的話我明白,你放心,隻要我還是鷹揚衛的大將軍,就一定站在榮親王這邊。”
她抑製住心底無助的蒼茫,緩緩道:“南泱此去突厥,不知可有歸期,致遠和致寧……”
墨以年道:“此事你放心交給我,我會好好照顧他們。”
“至於武清瑜……”文澈瑾輕輕冷笑出聲,淚痕中微見淩厲,“無妨,日子還長著呢。”
程孝傑不能耽擱太久。他走後,文澈瑾緊緊握著墨以年的手:“王爺放心,我此去定會好好照顧自己,不會把命折在那兒的。王爺要記得方才對我說的話,早些接我回來。”
墨以年的聲音沉沉而溫暖:“我一定會的。”
“還有……”文澈瑾的神色冷清而理智,“突厥是遊牧民族,鐵騎驍勇善戰,他們無疑會是大周的大患,可若是利用得當,也能成為王爺手裏的一把利刃。”
她沒有再說下去。墨以年已經明白:“瑾兒,你為我付出的這些,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文澈瑾輕聲道:“隻是有一件事,是我唯一的要求,王爺無論如何都要答應我。”
她凝視著他:“不要傷害四王爺。他是我在這個皇宮裏唯一的朋友。”
墨以年不假思索道:“他是我的親弟弟。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傷他一分一毫。”
文澈瑾淒然一笑:“上蒼的手翻雲覆雨,把世人的歡樂趣、離別苦置於手心肆意把玩。王爺,如果你真的有一天得償所願,能不能把王府按照原樣保存下來?倘若我們能再見,我想住在你的王府裏,我真的不想再進皇宮了。”
他凝淚的雙眼有隱忍的目光,明亮勝如當空皓月。他低低道:“一個王府算什麽,天涯海角我都陪著你。”
這一夜,文澈瑾難以成眠。驟然而至的冷風冷雨裹卷在一起,吹得身上一陣熱一陣涼,如同她在沸油與冰屑裏翻滾烹炸的一顆心。她聽著夜雨敲打青瓦,撲簌撲簌的冷硬聲,茫茫漫漫,仿佛是無數低低的哭泣,來自遙遠的幽冥世界。
這樣輾轉反側,她自己都覺得困極了,可是偏偏睡不著。外頭的雨無盡地下著,仿佛是替她滴著眼淚似的。終於在迷迷瞪瞪中,她倦極,閉上了眼睛。
卻還是不安穩,往事影影綽綽恍惚在眼前。當年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歡聲笑語還在耳邊不曾散去。
突然間,有陰冷的風層層逼近,墨天鸞穿著一襲黑衣,披頭散發,恍若厲鬼。她拉扯著她的父親、母親,以及鳳家所有的親眷,把他們一個一個地從她眼前帶走,任她哭喊追趕。
文澈瑾的冷汗涔涔而下,她自昏聵的睡夢中驚醒,落得滿頭滿身的大汗,靠在牆壁上大口喘息。
生的感覺如此美妙,哪怕呼吸到口中的空氣帶著潮濕的黴味,中人欲嘔。但,好歹是活著,還要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