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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卻教移做上陽花

  太醫診斷她的確染了風寒,為免被傳染,墨天鸞特許她可以在帳篷中休息,不必時時隨侍。


  文澈瑾刻意回避著李成楠,回避對往事的留戀和期望。從她的帳篷望出去,偶爾能看見他的身影,然而才看一眼,已覺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第二日夜裏,墨以年悄悄來到文澈瑾帳中時,她正坐在榻上喝著一碗苦辛的湯藥。墨以年的臉色並不好看,有些急切,亦有些憂慮。


  但他看到文澈瑾有些憔悴的麵容時,神色還是軟了:“我一直沒找到機會來看你,今夜沒有宴席,我便悄悄來了。你病得厲害嗎?”


  文澈瑾怔怔地搖了搖頭,咽下最後一口湯藥:“風寒而已,很快就好了。”


  墨以年柔聲道:“要不要我去向皇上求個恩典,提前把你送回南京養病?這兒的環境你不適應,醫藥也沒有皇宮充足。”


  文澈瑾默默不語,半晌方道:“我都看到了。”她停一停,骨子裏透出淡淡的涼意,“你瞞著我跟清安君一同謀劃些什麽?你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墨以年麵上微微變色,然而隻是一瞬間,他很快溫柔道:“我瞞著你,不是因為防備你或是不信任你,我隻是怕你知道得多了,會有危險。”


  他的話和李成楠的如出一轍,但文澈瑾卻本能地覺得,這其實是有區別的。“你的事情我知道得還不夠多嗎?難不成就隻這一件事不知道,我就能獨善其身了嗎?”文澈瑾喃喃道,“借口,這就是借口。”


  墨以年輕輕抱住她,柔聲歎道:“瑾兒,別的事和這件事不一樣。別的事就算全都加起來,也隻不過是個覬覦太子之位的名聲,可這件事,是可以直接要命的。你相信我,我有分寸。”


  文澈瑾聽著他的話,神情似乎蒼茫難顧,幾乎是沮喪到了極處,軟弱亦到了極處:“我有一個很可怕的想法,我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但如果是對的……”


  她的聲音低弱下去:“以年,你是不是等不及了?”


  帳中死氣沉沉地安靜,墨以年聞得此言微微一震,他目中盡是陰翳,許久歎息:“瑾兒,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別胡思亂想。”


  “你不肯給我一個準確的答案,我隻能這樣胡思亂想!”她悲澀無力,“你知道嗎,這些日子發生了好多事,我突然發現我之前十幾年的人生好像都白過了一樣!那些我以為的事情都漸漸變了,我從未想過的事情也發生了,我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做不了!現在連你也這樣瞞著我!為什麽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為什麽你們都覺得我不值得信賴,不值得把真相告訴我!”


  李成楠不肯告訴她他的籌謀,墨景嚴不肯告訴她他和墨以年的關係為什麽突然變得古怪,他的父親和程孝傑一起守著什麽秘密,鳳致遠把鳳南伊也許沒有死的猜測藏到了現在,就連墨以年也有事瞞著她。她活了十八年,卻沒想到自己從來都是被蒙在鼓裏的。


  “我真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文澈瑾不知不覺間淚流不止,憤憤悲慨道,“你們以為這是在保護我嗎?可我不想被你們這樣保護,我不想活得渾渾噩噩的。尤其是我愛的人,我想和他一起經曆風雨,和他並肩向前,哪怕過程中會受傷我也在所不惜,至少我能有個轟轟烈烈的人生,那才是我真正希望的!”


  墨以年被她的話迫得頹然,片刻道:“也許有些事你一時沒有答案,是因為時機未到,等時機到了,你自會什麽都明白的。”


  文澈瑾端然凝望他:“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王爺給我一個準信。”


  墨以年很是疲倦的樣子,勉強道:“不會太久的。”


  良久的沉默。文澈瑾終於平靜下來,怨氣沉靜收斂:“那麽,我還有兩個請求。”


  “什麽?”


  文澈瑾緩緩道:“第一件,四王爺雖然看到了趙璟邧與清安君在一處,可趙璟邧應該也告訴王爺了,他什麽都沒有對四王爺和我說。”


  墨以年對她的這個請求並不意外,點頭道:“四弟隻要不說出去,我就隻當沒這回事。”


  “第二件……”文澈瑾極力克製著心緒,輕聲道,“不管王爺讓清安君做了些什麽,能不能盡量讓他全身而退?”


  這話倒讓墨以年有些詫異,他眼皮一跳,卻也不動聲色:“好。”


  墨以年走後,文澈瑾披上外衣走到帳外。喧囂已去,夜靜到了深處,草原上蟲聲密密唧唧,清晰入耳。風拂幽涼,吹得帳幕微微鼓起,如起伏的浪潮。那燈光便又忽閃了幾下,文澈瑾沉默不言,一張清水麵孔鬱鬱陰沉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文澈瑾忽然發覺似乎有人在自己身邊。她仰起臉來,喚道:“王爺。”


  墨景嚴坐到她的身邊,二人麵向濤濤河水,他意味深長地盯著她:“昨夜趙璟邧領著二哥往這邊來,我纏了他好久,你是不是得感謝我?”


  文澈瑾茫然道:“王爺以為我能從清安君口中套出實情麽?他什麽都沒說。”


  墨景嚴繃在麵上的笑意渺漫如煙雲,帶著蒙蒙的雨氣:“這個他自然不會說,可說些別的什麽還是能的。”


  墨景嚴平日裏習慣了韜光養晦以自保,可其實他是個極聰明又細膩的人,他會這麽說定是猜到了些什麽。文澈瑾掐著地上的草莖,低聲道:“王爺想說什麽?”


  墨景嚴鬱鬱道:“一開始我也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奇怪,當日馮希慕借李成楠絲帕上繡的一個‘文’字生了事端,皇上就算疑心也沒有確鑿證據,李成楠卻為何要主動說出自己的身世來?萬幸的是皇上並未追究他的欺君之罪,可他在做此事之前如何能料到結果?既然明知是九死一生之事,他總不至於愚蠢至此。那麽他這樣做的真正目的是什麽呢?”


  墨景嚴輕噓一口氣,沉沉道:“我想,大概就是為了幫你撇清關係。”


  文澈瑾淺淺垂眸,久久無言。


  墨景嚴原本還存著一絲希望,也許是他多心了,也許李成楠還有別的原因,可文澈瑾的沉默讓他心下一涼,才開始有些慌張:“我猜對了?真的是為了你?”


  文澈瑾鼻尖一酸,那酸楚的隱痛輕綿得沒有著落處,糾纏到心腑五髒間去,牽扯出一縷難以言喻的柔軟,柔軟至無力。


  墨景嚴似有怔忪之色,有片刻的失神:“原來那一日在皇上的書房裏,我們說的竟是同一個人。那首情意綿綿的《關雎》,果然是對‘淑女’而發的。”


  文澈瑾不為所動,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幽幽道:“王爺,他沒有做錯什麽。”


  墨景嚴臉上的憂色越來越重,他惶惑地看著文澈瑾,急切道:“你便實實在在告訴我一句話,你對他,到底是怎樣的情分?他跟二哥比起來,誰在你心裏更重?”


  文澈瑾轉過臉,看著一臉急迫的墨景嚴,聲音極輕:“王爺,我原以為你會懂得,沒想到你也會這樣問。”


  她的眸底有近似於冰封般的平靜:“我認識他的時候還沒有進宮,他於我來說,是年少時懵懂的愛戀,但那是許久許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個古遠的夢,我有時甚至辨不清它是否真實地存在過。他的情意我早已知道,但我已經回應不了了。”


  那個時候的她,和每一個青春少艾的女子並無不同,鮮紅的唇,大大的眼睛,皮膚潔白得像新磨出的米漿,幼膩動人。她身邊的那人,有和田美玉般的麵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貴質風雅。


  “榮親王,是我的未來,是我割舍不下的人。”文澈瑾仿佛是在夢囈,帶著迷蒙的笑色,輕輕道,“王爺可曾見過夏季吐蕊的梅花、冬日盛放的芙蕖?時候錯了,再美的花也開不了。”


  有風吹過,草木嘩嘩作響,像落著一陣急促的冰冷暴雨。墨景嚴的話吹散在風裏,似有嗚咽之聲:“如果沒有二哥呢?”


  文澈瑾一怔,似是沒有這樣想過,她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墨景嚴的眼裏有無盡的憐惜,絞著難以言喻的無奈和痛楚,幾乎化作不見底的深潭,他從來沒有那樣看過文澈瑾。隔了許久,他道:“李成楠是你年少時懵懂的愛戀,二哥是你的未來,那……”


  那我呢?

  他神色複雜難言,終於還是沒有問出口。


  他很想知道文澈瑾會如何說,但他真是怕,怕她有答案,也怕她沒有答案。


  文澈瑾尚來不及開口,墨景嚴已經站起身來,他一身蕭蕭,隱沒於風中。


  她心中如重重地受了一擊,沉沉密密地痛,像是冰封的湖麵裂開無數條細碎的冰紋,那樣無止境地裂開去,斑駁難抑。


  沒有人知道,也未必有人明白,墨景嚴之於她,並非炙熱的愛戀。他是生長於她身側的一棵樹,枝葉茂繁,翠色蒼蒼。為她遮風擋雨,停靠一時。若是沒有他,便隻餘她曝露於茫茫天地之間,一任烈日焦烤,風雪欺身,冷雨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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