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掌上珊瑚憐不得
這一晚便在大帳外環坐飲宴。出宮在外,飲食不比宮內精細,反多了各色野味,將白日所獵獲的禽物烹得鮮香可口,諸人更是飲酒助興。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更兼燃了無數篝火,有蒙古女子揮起五色長袖跳起歌舞,比之宮中的纖腰嫋娜更有奔放熱烈之意,引來喝彩聲無數。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了薄薄的醉意,李成楠漸漸有些不勝酒力,便起身去更衣醒酒。
文澈瑾不知怎的,自中午開始便有些頭暈目眩,此刻站在墨天鸞身後,聽著周遭嘈雜的歌舞樂聲和說笑聲,更是覺得腦中脹痛不堪。
黎抒言見她身體一晃,忙在她身邊扶了一把,輕聲問道:“大閣領怎麽了?臉色這樣不好,是病了嗎?”
文澈瑾擺擺手:“不妨,大概是有些不適應這兒的環境。”
墨景嚴的目光遙遙落在她身上,不覺蹙了眉。
墨天鸞亦聽到了她們的聲音,此刻她正在興頭上,心情也好,便道:“你身子不適怎不早說?回去歇著吧。”
文澈瑾忙謝了恩退下了。
草原上無遮無攔,夜風吹拂,散落草木互相觸碰後如海浪般晃迭的輕音。一輪圓月排雲而出,月色熠熠灑落,照亮不遠處的河岸上開著的輕盈的粉紫野花。
八月中旬的夜風已有了颯颯的涼意。文澈瑾麵紅耳熱,被風一撲,不覺已浸涼了衣襟。墨景嚴快步跟了上來拿一件披風披在她身上:“可是病了嗎?今日看你臉色一直不好。”
文澈瑾輕輕搖頭:“我也不清楚,從今天中午開始就這樣了。不過也不打緊,就是有些頭暈。”
墨景嚴沒再多問:“那我送你回去,正好我也喝得有些暈,順便醒醒酒。一會兒得找個太醫來給你瞧瞧。”
二人便往帳篷深處走去。後頭伺候墨景嚴的三五下人引著燈追隨,腳步聲都漫在萬葉千枝的風聲裏。
這一帶是侍衛們所住的青帷帳篷,夜來他們都在禦前服侍,一座座帳篷都空著,一星燭火也無,又靠近河邊,格外昏暗。墨景嚴道:“這會兒看上去陰森森的。”
正說著,忽然見一個碩大的影子立在帳篷後,文澈瑾駭了一跳,失聲喚起來:“莫不是撞上熊了?”
墨景嚴下意識擋在文澈瑾身前。那影子似乎也受驚不小,立刻分開,便可辨出是兩個人影,一人穿著尋常小廝的衣服,另一人則一身錦衣華服。先前,他們似是湊在一起說著什麽,才顯得影子格外碩大。
墨景嚴揚起燈籠,厲聲喝道:“是誰?快出來!”
便是想跑也來不及了,燈火明滅處,那錦衣華服之人竟是出來更衣醒酒的李成楠!
墨景嚴反應極快,轉頭道:“都走到百步外去,閉上你們的嘴!”
文澈瑾一眼看過去,那個小廝她眼熟得很,正是墨以年的心腹,趙璟邧!
文澈瑾壓抑著心底的慌亂,沉靜道:“趙璟邧,你不跟在榮親王身邊伺候,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趙璟邧亦有些慌張。他知道文澈瑾和墨以年的關係,原本他可以向文澈瑾解釋清楚,可墨景嚴在旁,他隻得道:“大閣領是知道王爺的,何必再問呢?”
周遭唯聞草葉蕭蕭之聲,泠泠似幽然泣聲。文澈瑾聽得他語中之意,緩和了情緒,低聲道:“你速速回王爺身邊去,告訴他我看見了。”她頓了頓,“四王爺會跟你一起走,你什麽都沒說,他自然什麽都不知道。”
墨景嚴想說些什麽,文澈瑾搶先道:“王爺,此事與你無關,你快回去。我自有分寸。”
夜色茫茫,如能吞噬一切。文澈瑾幾步迫近李成楠,一顆心劇烈地蹦著,她開門見山:“你們在密謀什麽?”
李成楠卻氣定神閑:“大閣領想得太多了,我們私交甚好,遇見了說會兒話而已,沒那麽複雜。”
文澈瑾連連搖頭:“別狡辯了。趙璟邧是榮親王的心腹,他來找你,肯定是榮親王的意思。”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我和榮親王的事你應該知道了,你告訴我,他不會怪你的。”
李成楠的神色驟然複雜而不分明,陰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墜的天際。他道:“那你自己去問他,我什麽都不知道。”
文澈瑾怕趙璟邧會帶著墨以年過來,便再顧不得許多了,她緊緊拉住李成楠的衣袖,連聲音都變了腔調:“譽哥哥,我求你了,你告訴我好不好?”
那聲急切的“譽哥哥”,讓李成楠明顯地一怔。他看著文澈瑾有些憔悴的麵孔,過往的記憶分明在腦海中劃過,仿佛年少的時光再度回到他與她的掌心,盛放出連枝並蒂的纏綿。
文澈瑾見他的神色鬆動了幾分,忙接著求道:“如果我不知道榮親王要做些什麽,我真的沒辦法安心。譽哥哥,你告訴我,我絕不說出去,我隻是想讓自己安心而已。”
“原來還是為了他。”李成楠低聲說了一句,微微失色,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不用擔心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好了。”
“那你呢?”文澈瑾的眸子晶亮亮的,隱然有淚光湧動,“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文澈瑾含著凜冽的警醒:“我一早就覺得奇怪,你一向淡薄恩寵的,怎麽突然對皇上這麽上心?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善於邀寵?你是有目的的,對不對?”
李成楠輕聲道:“別猜了,回去好好過你的日子,這些與你無關。”
文澈瑾苦笑:“啊,我想起來了,從你開始起變化的時候,你就在刻意疏遠我。其實你不是為了殷絮梨的死而如此,那隻是一個借口。你是為了這個,你從那時起就打定主意把我撇在外頭!”
李成楠的瞳孔驀然收緊,緩緩道:“不是我要把你撇在外頭,而是你本來就不該也不能牽扯進來。之前馮希慕惹起的風波,你這麽快就忘了嗎?和我有關係,會是你很大的麻煩。”
眼中不可抑製地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從腔子裏慢慢湧上了喉頭。他已經這麽難了,卻還不忘先保護自己。兩次。
文澈瑾急急地分辨,仿佛是為了年少時那一縷一直不肯被塵埃泯去的真意:“譽哥哥,我不怕麻煩,我也不怕牽扯進來,我想幫你分擔一點。真的,隻要是你,我不怕。”
她滿心滿肺的懇切,似是要將多年的心思與委屈一並訴出。
她當初不是沒有動過心,隻是這份感情被喚醒得太遲太遲,遲到他們彼此都深知不可提起,也不必提起。
紅塵紫陌,俗世迢迢,他自有他的陪王伴駕,她亦有她的難以割舍。他與她之間,是錯了季節的花朵,連一絲綻放的可能也無。
李成楠心底的隔閡,仿佛被她的話語一一震動,漾起微微的漣漪,閃著銀色的光暈,如春日的櫻花散落於湖麵。那種輕觸的溫柔,也是震驚。
他恍惚地想,到底是盼了多久,才聽到她對他說這樣綿而暖的話。
大概真的是被方才的酒衝昏了頭腦,李成楠不知哪裏來了這樣大的勇氣,突然將文澈瑾抱在了懷中,眉目間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情思空白的須臾,他忽然聞到一縷淡淡的木槿花香,清芬馥鬱,幽幽間教人心醉神馳。他分不清那幽醉的暗香來自何方,他隻是一心一意地盼望,那香能久一點,再久一點。
涼風習習,幾能透骨。文澈瑾被李成楠抱在懷裏,她的理智和直覺提醒著她這些溫情背後可能的殘酷後果,可她居然一步也不想邁開,似是牢牢地定在了原地。她甚至有一瞬間希望自己隻是長在這茫茫草原的一株細草,無知無覺到老。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著衣裳,他的溫度暖洋洋地傳到文澈瑾身上。
李成楠的神色悲戚下去,他輕歎一聲,有無限歲月凝聚的酸澀一同凝在那歎息的尾音裏:“南泱,這也許是我此生最後一次抱你了。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夜色無窮無盡,往昔溫柔旖旎的回憶似在夜空裏開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鮮妍的花。
但她卻隻能眼睜睜任由它們盡數萎謝了。
文澈瑾緩緩地、緩緩地脫開他的手臂,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她含淚道:“清安君該回宴席上去了,再晚,皇上要起疑心了。”
這一語,是涇渭分明的天淵之別,也是溫柔而緊迫的催促。
流光裏泛起無數滄桑的浮影。再相見時,他們都會重新成為金陵城重重魅影、萬千浮華間的瓦石一礫,割斷彼此的前世。世事的顛覆和殘忍正把人一刀又一刀淩遲不斷。
周圍隻是寂寂地無聲寥落。偶爾有鳥雀飛起,很快便怪叫著“嗖”一聲飛得遠了。
文澈瑾麻木地走著,茫茫然眼邊已經無淚,心搜腸抖肺地疼著,空落落的難受。手足一陣陣發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裏。腳下虛浮無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
慢慢走了好半晌,迎麵正碰上黎抒言滿麵焦灼地迎上來,見了文澈瑾才大大鬆了一口氣,道:“大閣領讓卑職好找,可把卑職擔心壞了。”她見文澈瑾失魂落魄一般,手碰到她的手有顫抖的冷,更是發急害怕,“大閣領病得這麽重嗎?我們快回帳篷去,卑職去找太醫!”
是啊,大概,真是病得很重。
從前看《牡丹亭》的戲文看到這樣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杜麗娘為柳夢梅死而複生,仿佛情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如今才曉得,戲文終究是戲文罷了。
年少時,總把情意看得涇渭分明。愛便是愛,不愛便是不愛,如同生與死一般界限清晰。總以為隻要愛著,就能夠抵越生死,敵得過這世間的一切。
卻原來,情到深處,很多事仍是他們的單薄之力所不能抗拒的。
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做上陽花。
到底,還是錯過了。